第246章 小局
作者:爱笑的暹罗      更新:2022-05-01 19:27      字数:4107
  接连四日,姑娘闭门不出,整日按时喝药,由于有些外伤还没有结痂,故一直没洗澡,她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了,好在用的都是上好的金疮药。

  待到第五日,那好些出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终于结痂了,上药一事皆有芹嬷嬷负责,老人家什么话也没说,只有一声声哀叹。

  愈念从前,愈是知错。

  二月二十九。

  书房。

  青丝高束一袭墨袍的姑娘端坐着,拿着民间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若非那张俏若三春之桃的脸,还以为是个儒雅的公子。

  珠帘响动。

  单舟趋步走了进来,先是见礼,而后才道:“纳降一事已经结束,一切进展地比想象中顺利。”

  郁欢颔首,问道:“和朝云国谈得怎么样?”

  她这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顾修远也不和她一起商议政事,这份野心终究是让他防备了,关在这座牢笼里,诸多不便,风头正盛着,她还不能和佟彬他们接触太深。

  这样的结党营私,是为谋逆。

  单舟叹了声气,“刚至京时谈了一次,不欢而散。此番使者是宣佩玖。”

  正翻书的手一顿。

  “调你来东宫行职,有碍前程,你心中是否有怨?”翻书的手又动了,只是郁欢再也看不进书上的故事了,她抬眸看向书房里挂着的那副顾修远为她所作的画像,心思愈发深沉。

  单舟:“不敢怨。”

  他想当禁卫军统领,每个人都有野心,他也有,而今为了方便通信,强行褫夺他的官职,又作一般的禁军。

  郁欢敛眸轻笑,淡淡道:“虽抱病不能上朝为实,也难免落人口风说我心怀不轨,我亦有诸多不便。最后一件事,做好了便可以不用怨了。”

  “您要上朝了?可广统领的意思是还不到时候。”单舟微怔,随即道:“既是您的意愿,微臣不会阻挠。凡力所能及之事,微臣必竭尽全力。”

  郁欢垂首,继续看着手里的话本子,边看边道:“诸事繁杂,陛下年老,时常批折子至深夜,身子遭不住的,嬅修仪那里又失了孩子,精神亦是遭不住的。也算是我最后替她作的打算吧。”

  批折子批到夜里便宿在了乾清宫,御书房又是乾清宫的后殿。

  单舟面露难色,“这...微臣也无本事左右陛下的想法啊,这非是微臣力所能及之处啊。”

  郁欢仍旧看着话本,似是与话本中的人物共了情,喜怒哀乐都被牵着走,她厌烦地摆了摆手,道:“罢了,我又何须为嬅修仪操心呢,泛泛之交而已。”

  单舟提出建议,“或许可以买通当晚执事的太监...”

  郁欢打断他的话,语气颇为严肃,“不过是一时兴起,与我何干。但我今夜有一封信,到时间我想让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绣春堂,能换班顶班,这事应该能做到吧。”

  单舟颔首,“可以,不过绣春堂空设,我登门送信对方恐怕不会信。”

  郁欢勾了勾唇角,“从门缝递进去便行,我们自有安排,在这之前一直在东宫行职,等消息。”

  真是好一句不敢怨啊。

  经她提拔,受她恩惠,却不肯替她办任何事,还妄以为她挡了他似锦的前程,表里不一。如今说得坦率,让人误以为是真性情。

  单舟颔首,“微臣明白了。”

  脚步声愈来愈远。

  黑釉盏里不是清茶而是苦药,郁欢捧起一饮而尽,而后接着看那话本子,故事很平淡,讲了一个男人一生的起起落落,描述了他的感情,有悲有喜。

  这话本子有些陈旧了,销量并不好,没几个人喜欢看,民间虚构故事本就难登大雅之堂,这种乏味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本子更是没有存在的必要。

  但姑娘喜欢看。

  人世间有很多悲剧,不知是什么促成的,但都没理由让不相干的人负责,生活的不如意只能怪自己的不争,而不是怨天尤人,就像那一百三十七个人,他们一生的惨象都要她来负责吗?他们的死局是注定了的,她,只是个行刑官。

  忽地想起宣佩玖的那席话:是非审之于心,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

  她应当懂了。

  又有些不懂,是自己还是旁人。

  回廊的脚步声把她飘远的思绪拉回。

  芹嬷嬷回禀道:“太子妃,金大夫已经到了,正在前厅等候。”

  “让他过来吧。”

  郁欢和上书,把它丢在书架,书架上很乱,全是这些不畅销的话本子,杂乱地丢成一堆,在太傅院长眼中这些便是一堆垃圾。

  又或许每个事物的存在对不同的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金文柏进门,哭丧着脸,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直到郁欢说起他才敢起,直到郁欢说坐他才能坐。

  芹嬷嬷识趣道:“那老奴便先下去了。”

  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她更惜命,她也别许多宫女看得明白,郁欢有鸿鹄之志,不能以大家闺秀的身份去看待。

  她更像一个男子。

  她坚韧,且杀伐果断。

  若是旁人,她会担心其厮混有失天家颜面,但是太子妃不可能,所议之事她连听都不敢听,便是来往相对密切的佟彬,那也是堂堂京都府尹啊。

  “命你随我西行,你却临阵脱逃,此事该怎么算。”

  郁欢缓缓研着磨,语气平淡,可话里话外都在怪罪,“金文柏,本宫支使不了你,军令支使不了你,好大的胆子。”

  金文柏如坐针毡,他已经没有和她谈判的筹码了,不算朋友的两人,她轻易便可碾死他,“我去了也帮不上忙,我又怕死,来吧,横竖都一刀,你给我个痛快。”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郁欢晃了晃空空的干净的青釉盏,金文柏忙狗腿地跑过去帮忙倒水,酒不可饮茶不可品,唯药与清水,正倒时,郁欢压低声音道:“这事关系着你的性命。”

  水倒满了,溢了出来。

  金文柏这才回过神来,转瞬间,心里便有了答案,“你是说单舟?”

  记是当初除了单舟也没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了,若被爆出来,不仅他的命玩完,波斯一案更是要重启,郁欢对顾绎心的打压恐怕就僵住了。

  威信一落千丈。

  “我本不顾虑,只是实在讨厌无义之人。”

  郁欢拿出巾帕擦拭着桌上的水渍,有些惋惜道:“他若有诚心,也是个好苗子,可惜了,不得不除。”

  很多个机会,可他始终摇摆不定,至今还心生怨怼了。

  郁欢含笑瞧着他,“让他做个哑巴吧。”

  “你这样看我真渗得慌。”金文柏说得轻巧,其实脸色很阴沉,“我知道了,全听你的安排。”

  他不会武,没有安身之地,他只能让自己变得有价值,只有那样才能活下去。

  他不像郁末这种人,只要平凡,他想要荣华富贵,可他罪臣之身,可走的路不多,甚至朝不保夕,所以他一直变相讨好郁欢,也讨好墨青雨,因为他能感觉得到,这俩个人是朋友。

  会香者,即会医,亦会毒。

  磨研好的,郁欢取下笔山上的狼毫,开始书写着,边写边道:“去传郑太医,我身子不适。”

  她的字迹还是很丑。

  还是会把宣佩玖写作宜讽仇。

  可是,也只有这三个字写得不堪入目,寻常女子所善篆书楷书,一手小篆圆融典雅,而她所习章草,波挑鲜明笔带横势。

  可这点几乎无人知晓。

  就像她会多国语言会书多国文字一般,努力不是徒劳,那十年的磨砺,最后几年的蛰伏,她学习了太多。

  虽然还是败了。

  一炷香的时间。

  郑叙提着药箱,一众宫女太监紧随其后,各个满脸着急,要知晓上面的主子出事了他们这些人可全都是会遭殃的。

  搭上脉,郑叙心里松了口气,“太子妃脉象平和,呼吸呈缓...除去外伤需得好好照料着,切莫感染发炎灌浓了...幸得无恙。”

  郁欢颔首,摆手遣退了下边的宫女。

  先前的纸被她揉成一团,而后点燃油灯就着火烧掉了,桌面上的宣纸墨迹已经风干,其上写着几句话,笔迹仅能算是工整的楷书。

  她低眸看向仍半跪着的郑叙,轻声问道:“查的如何了。”

  “各宫都在送礼,便是陛下的赏赐也不少,两两相克之物确实有,有两桩,但我在清秋阁时,这几样东西都没有用上。”

  郑叙思索着,随即道:“还有中宫娘娘私底下曾赏赐过一回舒痕膏,并没有问题,嬅小主用过几次。”

  主要还看这位想把脏水泼在谁头上了。

  郁欢:“记是在屋里看见一株快要凋谢的兰花,是哪来的。”

  “嬅小主让宫里人置办的。”

  郑叙立即明了她的意思,低声道:“舒痕膏也可以有问题,御花园里的兰花都未有关婕妤宫里的养的好,一切还看您的意思。”

  郁欢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沉声道:“你在揣测我的心思?”

  郑叙呼吸一滞,骨头似要被掐碎了一般,“微臣不敢,微臣可以...”

  “慧智兰心的关婕妤,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那个孙姑姑也留不得,这事要做得快准狠,不能给人半点翻盘的机会。”手里的力道又加重几分,郁欢笑着,可那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冰冷彻骨,“你最好把事情给我办的滴水不漏,不然你知道下场。”

  说罢她松开手,任由他瘫在地上喘息,越过他,径直去净手。

  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郑叙大概再也不想体会了,太恐怖了,他没有丝毫庆幸,因为这次有将功补过的机会,下次便不会有了,“微臣保证。此事也不会和您有半点关系。”

  要他保的胎儿他没保下来,还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失职失责。

  “太医正的位置。”

  郁欢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多大的本事坐多大的位置,你说对吗。”

  郑叙忙跪好,“微臣自当殚精竭虑,万不会有失。”

  他要命。

  也要往上爬。

  而他有这个机会。

  “嗯。”

  郁欢低眸,她自有她的思量,未出世的孩子确实很容易做文章,她点醒了林弈孚,林弈孚又何尝不是点醒了她,只是她明白地太晚了。

  脚步声从有至无。

  郁欢把宣纸叠好,递给金文柏,轻声道:“金文柏,你想重新开始吧。”

  “我现在已经在重新开始了,世间再无金文柏,只有金文。我梦寐以求的,你唾手可得,我还得仰赖你而生呢。”

  金文柏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把这些杂念压入心底,“什么时候开始。”

  郁欢:“信鸽为号。”

  准备好面对绝望了吗?

  名为复仇的这盘棋,步步为营皆处劣势,而今终于可以反客为主了。

  黑暗终将散去。

  她当迎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