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冤家路窄遇宝钗
作者:龙游      更新:2022-06-05 11:13      字数:10996
  薛宝钗听她哥哥说的这样可怜,心中一软,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在他额头狠狠一戳:“你呀!罢了,你就留下来吧,但是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薛蟠听见妹子不再赶自己走,一阵大喜,忙道:“请说!别说是一件了,便是千件百件,哥哥也都答应了!”

  薛宝钗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你也不问我是什么条件?答应的这么快,莫要后悔!”

  薛蟠把两手一摆,一本正经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薛宝钗这方说道:“我要你一年之内不许踏出王府半步,而且要立刻成亲!”

  薛蟠五官几乎皱到了一处,苦巴巴说道:“好妹妹,你当真要闷死哥哥么?”

  宝钗把脸一撂:“我这是为你好,也是叫你避避风头的意思。你若不答应,这便回南京去吧,也不必等到明日了!”

  薛蟠吓了一跳,忙道:“行行行!我答应了还不成?好妹妹,千万别赶我回南京!”

  薛宝钗这才露出些许笑容:“你早答应了岂不好?我也不是拿回南京这件事威胁你,实在是你若天天到外面去招摇,还不如到南京乡下避避风头。”

  薛蟠苦着脸道:“快饶了我吧!乡下那些屋子也不是人住的,饭菜也不是给人吃的,想要穿件像样的衣服也没出去做,想找点乐子……”说到一半发觉不妥,连忙住口,嘿嘿一阵傻笑,又问,“妹妹要我成亲感情好,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谁肯嫁我?”

  薛宝钗微微一笑:“我这里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比我还小上三四岁,姑娘也生得俊……”

  薛蟠一听说是个美人儿,哈喇子就流下来了,忙伸袖子擦了擦嘴,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宝钗腮边带着笑,眼睛里却闪过一片寒光:“便是我们旧日的亲戚,贾府的三姑娘,探春!”

  薛蟠一听连忙摆手:“好妹妹,饶了我吧!换个旁人还可以考虑,可是这三姑娘万万不行!”

  薛宝钗杏眼一瞪:“为何不行?”

  薛蟠忙道:“妹妹请想,虽然礼王爷不曾跟这三姑娘圆房,也不曾给她任何名分,可毕竟给她拨了个院子单独居住,这不摆明了承认她也是王爷的女人吗?让我跟王爷抢女人,还不是自寻死路?这事说什么也不成!”说着把头摇得拨浪鼓相似。

  薛宝钗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哥哥!”

  薛蟠把嘴一撅:“你哥哥我早已经没用了二十几年了,你又不是才知道!”

  宝钗恨恨说道:“怎么你在外头闯祸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胆小?”

  薛蟠把脖子一梗:“若知道是祸事,我也不会那样大胆了不是?”

  薛宝钗拂袖而起,定定地看了薛蟠足有半刻钟,这才哼了一声:“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立刻离开了薛蟠的房间。

  薛蟠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掉了下来,抽抽噎噎道:“妈,你死得早啊!可是不曾见过妹妹……你活着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妹妹温婉贤淑,可知道她比当年凤妹妹有过之无不及啊!你儿子娶了老婆受老婆的气,休了老婆又受妹妹的气,出了门受所有人的气!你儿子我命苦哇!”

  薛宝钗回到自己房中,胸中一口闷气兀自不曾消散。

  当日她见机得早,送母亲早早离开长安,随后也和哥哥离去,隐姓埋名到乡下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后来贾史王薛四家摊了官司,都判了刑、抄了家,他们却仍旧平安无事,连财产也不曾损失多少,但因为她不曾通知族中其他亲眷,导致其他族人未能幸免。

  薛蝌薛宝琴兄妹因为并无过恶,其父又早早和薛蟠之父分家另过,并无太多走动,而逃过一劫,只是家产全部被没收国有,两兄妹后来得知薛蟠一家成了漏网之鱼,一怒之下和他们断绝了亲戚关系。

  没有了这两个累赘也未尝不是好事,所以薛宝钗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安排母亲仍旧在乡下居住,和哥哥换了名字重回京城,制造机会和三皇子偶遇,三皇子还记得自己的花容玉貌,不几天便已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派人过来迎亲。

  唉,本以为嫁进王府最起码也会是个侧妃,谁知道,竟然只是个妾室!难怪人人都说“红颜薄命”。

  不过自己有信心,在今后的日子里牢牢把三皇子的心握在手中,这样,他日便有资格往上爬!一旦三皇子登基做了皇帝,哼哼,相信,没人能把皇后的宝座从自己手上夺走!

  那日上京之时,不想遇到了探丫头,我也是一时手软,竟然把她给赎了回来,改名赵蕉儿,充作自己身边的丫头。

  谁知这丫头行事乖巧、曲意逢迎,和上下人等的关系都不错,三皇子一看到她,竟然起了别的心思,嘴上说是因为爱屋及乌,其实还不是要把这丫头收入房中?早知道就任这丫头自生自灭也罢了!

  哼,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了不起!我叫你永远也翻不了身!

  薛宝钗眼中闪过一道狠毒的神色,唇边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莺儿刚好过来给她送茶,一见她这幅神态整个身子便是一抖,主子这个样子她见得多了,每次一这样,便是对什么人动了杀机,不知这回她又要对付谁呢?

  薛宝钗见莺儿进来了,便收起了先前那副神态,微微一笑:“莺儿,你去把蕉姑娘请来,方才在外面韩总管不是说她请人替我找了一台小戏么,还是什么杨贵妃怒斥赵飞燕,呵呵,倒也有趣得紧,我正要问问她呢!”

  莺儿心里打了一个突,便知道她是要对探春下手了,当下也不敢说什么,放下茶转身去找探春,心想:三姑娘这一向都待我不错,我曾听服侍过她的侍书翠墨说过,三姑娘一向最是护短,自己身边的人从来不让受委屈,哪里像我们这位,表面看起来像菩萨,其实骨子里是夜叉!不行,我要提醒三姑娘一句,省得她以后吃了亏!

  匆匆来到探春所住的秋爽园,探春正抱着被子想心事,她屋子里一点暖气儿都没有,虽然捂着被子,仍旧瑟瑟发抖,见莺儿来了,忙含笑让座。

  莺儿笑道:“蕉姑娘,我不坐了,我们夫人叫我请姑娘过去说话儿呢!”

  探春脸上闪过一道担忧之色,道:“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便去。”

  虽然她如今单独住着一个院子,可是身边服侍的人都被宝钗变着法差开了,凡事都要自己动手,——挑了一件半新不旧既不太鲜艳,又不太素淡的衣裙换上,披了一件半旧的棉斗篷,含笑道:“莺儿姐姐,可以走了。”

  莺儿过来扶着探春,口中说道:“我才来时,外面下了一层雪,姑娘可要小心些!”随即压低了嗓音,“三姑娘,我怕我们姑娘要对你不利,你凡事留神些!”

  探春心中一动,满腹狐疑,不知道莺儿的话有几分可信,装作无意地问道:“莺儿姐姐,你跟着宝姐姐有几年了?”

  莺儿把头一垂:“我和夫人自小一处长大……姑娘还是叫我‘莺儿’的好,莺儿命贱,当不起别人三分尊重……”说着把眼圈红了。

  探春悄悄递过手帕,低声道:“好莺儿,不要哭了,若是被她看见,你岂不是落一身不是?”

  莺儿悚然一惊,忙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咽了回去,低声道:“多谢姑娘指点。”

  探春叹了口气:“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过不多时,已经来到宝钗房中,宝钗房中温暖如春,一盆水仙正然怒放,满室清香,宝钗斜倚着贵妃榻,正在假寐。

  莺儿指点着探春在外厢换了鞋,悄声道:“我们夫人不喜欢有人踩脏她的地,我们每次出入都要换鞋。”

  探春点头表示明白,回身掩好了门,却见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丫鬟在,莺儿往里一探头,看到宝钗唇边含着浅浅的笑容已经睡着了,便打手势告诉探春,自己转身要出去。

  探春急忙拉住她,她拍了拍探春的手背,做了一个炖补品的手势,探春这才放心,任由她去了,蹑手蹑脚走进去,找了张小杌子坐下,看到宝钗房中的琳琅满目,想到自己房中的寒戗,回想起之前在贾府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心中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宝钗其实根本就没睡,莺儿带着探春进来,指点探春换鞋,乃至莺儿出去按照惯例给自己炖燕窝、探春进来找了张杌子坐下,她都心知肚明。

  过了半个时辰,宝钗才轻轻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这样黑?”

  探春忙道:“刚刚过了申时。”起身到外间的长明灯上取火,把屋里的灯火点亮,见宝钗要起身,忙又过去服侍。

  宝钗并不推辞,只是含笑说道:“原来是妹妹!我睡得胳膊有些发麻了,倒是委屈你了!”

  探春忙笑道:“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姐姐太客气了。”

  宝钗慢慢走到妆台前,抬起左手揉了揉右肩,埋怨道:“这些丫头也真是的,我睡着了也不知道把我唤醒,如今整个右肩都没知觉了!”

  探春走过来替她打散了头发,微笑道:“姐姐今日乏了,她们不忍心叫醒姐姐,也是心疼姐姐,——便是我来了,见姐姐好睡,也不忍打扰的。姐姐这头发真好,我替姐姐梳一个倭堕髻如何?”

  宝钗疑惑道:“这不是唐朝流行的发式么?我们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这样梳头了。”

  探春抿唇一笑:“妹妹为姐姐准备了一台好戏,正要这样才能彰显姐姐的身份。”

  宝钗心中猜了个大概,笑道:“难为妹妹有心,便依你吧!”

  探春于是细心地替她输了一个精致的倭堕髻,挑了几样大方得体又精美异常的首饰替她戴上,赞道:“姐姐美!老实说,妹妹所见过的美人也不算少了,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姐姐!”

  宝钗听着十分顺耳,微笑道:“妹妹谬赞了!”拉起探春的手,“走,我们一起吃饭,吃罢饭,还要看好戏呢!”

  探春扶着她来到外面门边,因见丫鬟们都不在,便自己服侍她在绣鞋外套上了防滑的木屐,自己仍旧换了原来的绣鞋,取了伞,搀着宝钗来到外面,一面柔声道:“外头才下雪了,姐姐当心地滑。”

  薛宝钗几乎把身上的全部力量都支撑在了探春身上,口中兀自笑道:“妹妹太过小心了,丫头们一定都已经把外面打扫干净了。”

  宝钗所住的院落共有两层,后面起居,前面的房子堆放了各种三皇子赏赐的礼物,单独有一间隔出来作为饭厅,前院比之后院更大,还有荷花池、假山之类,好让薛宝钗在用饭的同时也能欣赏到美丽的风景。

  此时因为天气寒冷,荷花池中的水早已放干,已经有人在上面搭起了戏台,两串气死风灯把戏台照得通明,乐工们已经在台下候着,厢房中戏子们早已妆扮妥贴。

  莺儿和其余的丫鬟早已经把饭桌摆好,见宝钗来了,这才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流水般端了上来。

  探春一向不曾和宝钗吃过饭,此时一见,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本她以为自己旧日在贾府中所见过的饭菜就已经够奢华了,谁想宝钗这普普通通一顿晚饭,就比贾府中宴客的席面还要丰盛!

  她也不敢怠慢,用洁白的毛巾托了宝钗的筷子、汤匙过来,又叫丫头去过吃碟,亲自给宝钗布菜,见宝钗略微皱眉,立刻又盛了汤来,轻轻吹的不烫了,递到宝钗唇边。

  宝钗吃了个半饱,翠眉微微一挑:“怎么还不开场?”

  探春忙笑道:“想是他们没得到夫人吩咐不敢擅自做主……”

  宝钗微微皱眉,笑道:“你我自家姐妹,不需要像她们那样,”说着指了指身边背后毕恭毕敬的丫鬟们,“对我恭恭敬敬的,我们还是照旧,像以前那样,”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你怎么不吃?快坐下,菜冷了就不好吃了!”回头骂丫头们,“我说不能太纵着你们,蕉姑娘又不是下人,岂有让她伺候我吃饭的理?还不赶紧给蕉姑娘添饭?”

  莺儿走到外面吩咐敲锣开戏,另有旁的丫头取了饭过来,放在探春面前。

  探春一看,心中一阵不是滋味儿,宝钗所吃的是当年在贾府中最得势的时候吃的那种碧粳御田稻米,而自己碗里的却是普通的白米饭,转念又一想,有这个总比自己平日里吃的糙米饭强多了,如今自己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便吃了起来。

  宝钗冷眼看着她的反应,见她并无异样,唇角和眼中都露出了一些冰冷的笑意。

  这时,外面锣鼓四线齐动,戏子们纷纷登台。

  宝钗微微点头,丫头们便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又取了手炉脚炉给宝钗垫上,另有两个丫鬟手里捧着大号的手炉左右站立。

  可怜探春正背对着窗户,一股一股的冷风吹进来,冻得她直打颤,几乎连筷子也拿不稳了。

  宝钗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莺儿有心给她送个手炉,又怕宝钗骂,只好装作看不见。

  忽然,宝钗翠眉一皱,指着戏台上问:“这唱的是什么?”

  探春见宝钗面有不悦之色,忙道:“姐姐先莫着急,过一会子就知道了。”但是宝钗早已不动筷子,她也不敢再吃,扭着身子往戏台上看。

  戏台上正有一个旦角儿,扮相体态容貌都像极了宝钗,果真国色天香婀娜多姿;不多时又有一个彩旦走上台来,扮相酷似黛玉,但是举止扭捏妖妖乔乔的,不似正经女儿。

  探春偷眼看宝钗,见她看到彩旦上台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些笑意,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正要开唱,外面雪越发大了,一阵阵北风夹着硕大的雪花飘进屋来,不多时地上便湿了一大片。

  宝钗把眉头一皱,道:“罢了,今儿就到这儿吧!这么大的风,再好的戏文也听不见了!”

  探春冻得浑身直抖,仍旧装出一副笑脸,道:“其实便是没有鼓乐,这班戏子清唱也是极好的。”

  宝钗笑道:“如此,便撤了饭菜,叫她们两个进来唱吧!”

  探春答应一声,起身把窗户关了,忽然又道:“姐姐一向有扫眉才子之誉,如今大雪纷飞如絮,不知姐姐可有什么好诗?”

  宝钗笑道:“你说雪花如絮便是要春词了?不如叫她们慢些再唱,我们便填一首柳絮词如何?”

  探春点头称善。

  宝钗回头命莺儿取来纸笔,和探春各自思索。

  不多时,宝钗的已经作完,誊录已毕含笑看着探春。

  探春想到自己如今漂泊如絮,身世堪怜,哪里还有心思填词,因见宝钗兴致颇高,又是自己挑起来的,只得胡乱写了一首,但只写了半阕便再也写不下去了,只觉得心中酸楚,只恐再写下去便要哭出来了,只得起身告罪:“妹妹才拙,只得了半首。”

  宝钗把手一伸:“给我看看。”

  探春连忙双手呈上。

  宝钗一看,是半阕《南柯子》写道:“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并无甚出众之处,淡淡一笑,把自己的词递了过去,道:“请妹妹斧正。”

  探春忙道:“岂敢,岂敢!”接过来念道,“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念罢赞道,“果真不愧是宝姐姐,简直比那些才高八斗的才子也不遑多让!”

  宝钗淡淡一笑,觉得探春的夸赞名副其实。

  探春心想:你一向心比天高,当日思嫁北静王水溶不成,反受了一番羞辱,没奈何嫁给了宝玉,却又想着另攀高枝不肯和宝玉圆房,如今终于让你搭上了三皇子,不过这又如何,你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换来的不过是个妾室的名分,以你商人之女的身份,还奢望什么“上青云”!他日我改变了处境,便要你将今日加诸我身的,千百倍偿还回来!

  但她脸上仍旧带着谦和的笑容,道:“这首词能不能让小妹收起来?”

  宝钗疑惑道:“你收着它做什么?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首小词罢了!”

  探春谦卑的笑道:“于姐姐虽然平常,但是小妹便是想破了头也做不出来呢!你知道,以前在家中之时,我没事也常拿本书看,只是没有进益,若是能时时观摩姐姐的大作,想必对小妹也甚有帮助。”

  宝钗心中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既喜欢,便拿着好了。我也很长时间不写了,有些手生了。妹妹若是有兴致,咱们不妨隔几日便会一会,写几首应景诗,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探春作出欢欣不已的神色,拍手笑道:“若得姐姐时时提携,只怕小妹的学问也见长呢!”

  宝钗想道:如今她口口声声叫我姐姐,时时处处小心侍奉,甚至巴结,倘若把她嫁给了哥哥,人前人后,提起来不免要叫一声“嫂子”,否则岂不显得我不够知书识礼?哼,这等女子也不配做我们薛家的媳妇,哥哥的事,还是稍后再说吧!

  探春见宝钗十分高兴,仔细把那张写有柳絮词的纸折好放入怀中,一面招呼丫头们收拾残席一面叫戏子们准备开唱。

  宝钗看着探春忙碌的背影,微微冷笑,想当初,她是荣国府的三姑娘,虽然是庶出的,却没人敢低看她一眼,素来有刺玫瑰之称,当日自己寄居荣国府,她虽不曾与自己有什么摩擦,却也不曾对自己有多么恭敬,如今一旦站在了矮檐下,想来便是要她替自己舔鞋底她也肯做!

  唉,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当初,正是因为贾家仗着权势,强逼着自己嫁给了宝玉那个绣花枕头;也是因为权势,他们竭力巴结北静王府;还是因为权势,元春一死,他们便树倒猢狲散了!

  探春看着丫头们把残席撤掉,督促着她们把地面收拾干净,抱了红毡来铺上,免得戏子们进来踩脏了地毯,又焚了百合香,亲自去倒了热茶奉给宝钗,微笑着问道:“姐姐,可以把戏子们唤进来了么?”

  宝钗手中擎着乳白色绘山水的官窑细瓷盖碗,轻轻用碗盖抹了抹茶沫,微微点了点头。

  探春便来到门边,叫道:“夫人叫你们开始了!”退到宝钗身边侍立。

  宝钗红唇轻扬,一派春风得意的劲儿,指了指脚边的小脚踏,道:“妹妹只顾站着干什么?还不坐下陪姐姐一起听戏?”又抬眼骂丫头们,“我说你们一个个都根木头人似的,眼里什么人也没有!看不见蕉姑娘手里没茶?还不赶紧倒茶来?”

  莺儿答应一声,走到下房,把自己平日吃的茶倒了一碗给探春。

  宝钗看着探春手里的粗瓷碗,以及水面上飘着的几片低劣的茶叶,心中得意非凡,她越是看到别人受苦、看着别人过的不如意,便越是有一种非比寻常的优越感,越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只听帘外一声清脆的吟唱:“昨日有人送了一盆白海棠,呀,端的是一盆好花!不由得惹人诗性!我这略一思索,便已吟成一律: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随着吟诗声,扮相酷似宝钗的那个旦角儿迈着细碎的莲步姗姗而来,踏着红毡,身段袅娜,一袭华美的宫装更衬托得比花花无色,比月月无光。

  宝钗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把身子往躺椅上一靠,问道:“这是我旧日作的诗,她如何知道?”

  探春陪笑道:“当年小妹便对姐姐的才情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特意把姐姐作的诗收录起来,这首诗便是小妹教给她的。”

  宝钗听了点头微笑不语。

  那正旦道:“本宫杨贵妃是也,却不是唐明皇的宠妃,如今朝代年纪自然不需我说,是无人不晓的!明日陛下将行封后大典,那时本宫便是这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也!”

  在红毡上转了小半个圈,杨贵妃又道:“本宫身边有一个丫头名唤黛玉,虽然有几分颜色,却……唉,若将其比之为祸国之妲己,殃民之褒姒亦不为过!若是本宫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迟早必成为国家之祸,君王之不幸,今日便将她撵了出去吧!”娇滴滴叫道,“黛玉,到这边来!”

  帘栊一挑,扮作黛玉形容的彩旦扭着水蛇腰,妖妖媚媚走了进来,极为夸张地搔首弄姿,念道:“小婢黛玉是也,生得花容月貌,奈何命薄,如今只是贵妃驾前一介宫婢,”眼珠一转,喜上眉梢,“所幸如今贵妃得宠,若是君王能看上我一眼,包保再也舍不得把目光挪开!”作势走了许久,又道:“我家娘娘虽然珠圆玉润,但又怎比得上我身轻如燕?想当年,汉宫有妃名飞燕,善作掌上舞,奴家却能做那指上舞!”说着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双臂伸展,转了个圈,却不小心把腰扭了,“哎哟!这地上怎么有颗石子?可怜了我的小蛮腰!”

  宝钗不由得笑出声来,众丫鬟们也都笑了起来,这彩旦倒颇有几分像是别的戏文里的小丑。

  探春暗中冷笑:“她林黛玉固然不怎么样,你薛宝钗更加不是东西!她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害得我成了下贱之人!你还做梦相当皇后!也不照照自己的嘴脸!”

  彩旦一扭一扭地扶着腰来到正旦面前,龇牙咧嘴地行了礼,道:“娘娘唤奴婢来,不知有何要事?”

  正旦身姿端庄,翠眉微皱:“丫鬟,你跟在本宫身边已有多年,这些年来远离父母家乡,倒也难为你了!”

  彩旦忙道:“能够服侍娘娘是小婢的福分!”

  正旦道:“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回家去看一看,本宫做主,赏你白银千两,你这便回乡探亲去吧!”

  彩旦作背对正旦状,向着宝钗等看客一阵横眉立目:“娘娘竟然嫉妒我的美貌,怕我夺了她的恩宠,竟然要赶我回家!不行,此事岂能让她得逞!”在身上一摸,笑道,“前日我那相好的给了我一包毒药,我何不把它孝敬了娘娘?”

  转过身去,作出欢笑之状,道:“多谢娘娘恩典!奴婢给娘娘奉茶!”一拐一拐走到一旁,作出把毒药下到茶中的样子,端着茶来到正旦身前,弯着身子道,“娘娘请用茶!”

  正旦微笑着接过茶碗,作势饮茶。

  忽然一个小生扮相的黄袍男子闯了过来,一把夺过茶碗,叫道:“爱妃,喝不得!”

  正旦和彩旦忙施礼,口中叫道:“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生忙双手搀起正旦,口中说道:“爱妃免礼!”

  彩旦顺势也要站起来。

  小生怒斥道:“大胆奴才,谁要你起来的?!”

  正旦道:“陛下,这林氏黛玉服侍妾身已经多年……”

  却说水溶自从在街上看到探春、薛蟠,便下了决心晚上要夜探礼王府,因怕黛玉担心,便先回客栈跟黛玉交代了自己的见闻。

  黛玉道:“那薛蟠素来有呆霸王之称,却最是外强中干,心里藏不住半点秘密,而薛宝钗有什么事或多或少要跟这个唯一的哥哥商议一二,她又是三皇子的枕边人,说不定便知道些内情呢!”

  水溶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隋子明凑过来道:“既然如此,小弟便陪着表哥走一遭如何?”

  水溶摇了摇头:“你要留下来保护黛儿,三皇子虽然不在府中,但是礼王府的守卫也不见得会多么松懈,我一个人还灵活些。何况我们这些人目标太大,说不定已经引起了旁人怀疑,有你在,我还放心些。”

  隋子明把嘴一撅,不再多说。

  黛玉叮咛道:“你一切小心,不管能不能探听到讯息,还是要早早回来,省得我们悬心。”

  水溶温柔一笑:“我理会得。”

  天公作美,天空一直飘雪,水溶很容易躲过了一层又一层守卫、暗卫,只是天色已晚,礼王府中无事的人都早早睡下了,他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查找。忽然见西北角上灯火通明,便赶了过来,还不曾接近便已听到一阵阵笑声,于是决定过来一探究竟。

  他来到后房坡,一个珍珠倒卷帘双脚勾住阴阳瓦,身子垂下,点破了窗棂纸,睁一目眇一目向里面窥视,看到宝钗探春满面生春,正在听戏。

  正巧,此时屋子里的戏正演到正旦替彩旦向小生求情。

  那小生指着彩旦骂道:“这林黛玉好不识好歹,竟然要毒害爱妃!”

  水溶只听到“林黛玉”三字,便把目光投向了这三个戏子,一见竟把黛玉扮演的如此不堪,不由得勃然大怒。

  又见到因为彩旦受罚而开怀大笑的宝钗、探春等人,心中怒火更是无法压抑,想了一想,捏了一个小小的雪球,顺着窗纸上的小洞,弹了进去,正好打在正旦额前头发上,雪球遇热即融,雪水下流,不多时便把她脸上的妆弄花了,国色天香的美人,立刻变成了一个丑八怪!

  小生和彩旦都忍不住笑场了。

  薛宝钗则大发雷霆,把手中的茶碗往地上一丢,骂道:“这是哪里找来的戏子?这是作的什么好戏?!”

  探春吓得身子一抖,立刻站了起来,把头一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个戏子知道搞砸了,忙都跪下了,磕头不迭。

  正旦因为油彩遮住了眼睛,忙伸手一抹,这一下脸上的妆更花了。

  宝钗更加怒不可遏,腾地站起身来,转脸指着探春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不知上哪儿找来这样好的戏子!”

  探春吓得连忙跪下了:“姐姐息怒,这不过是个意外……”

  正旦也忙一边磕头一边道:“夫人恕罪!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头顶上忽然一凉,紧跟着便有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了……奴婢们巴不得演好了讨赏,又怎么会故意演砸了讨罚呢?”

  探春也道:“是啊,她若是有心演砸了,也不会等到此时了,说不定是因为头顶上落下了雪花……”

  宝钗明知道他们说的有理,仍旧不肯罢休,抬手指着屋顶道:“你们看看!什么从头顶落下雪花?外面下雪不假,可是怎么能下到屋子里来?你们当礼王府的房子都是纸糊的不成?”

  水溶早已翻身上了房顶,听着里面吵闹不休,心中的怒气这才稍稍消去了些。但是宝钗探春这样肆无忌惮地丑化黛玉,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晚怎么也要给她们点颜色看看。往后进一张,立刻知道哪里是宝钗的卧房,嘴角轻轻一翘,已有了主意,飘身下房,向着宝钗卧房赶去。

  宝钗责斥了探春等人一顿,火气小了些,重又坐回躺椅中,闭目不语。

  探春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打眼色,叫丫鬟们斟了一盅热茶来,双手举过头顶,低声道:“姐姐请用茶,润一润喉咙。”

  宝钗不语。

  探春只得又说了一遍。

  宝钗这才把手伸过来,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懒洋洋说道:“罢了,料想你们也没这个胆子戏弄本夫人。散了吧!我也乏了,没精神理会你们。”

  三个戏子感恩戴德,又磕了一个头,急忙站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过来卷起红毡,把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捡起。

  又过了片刻,有丫头过来道:“夫人,屋子已经熏好了,夫人可以安歇了。”

  宝钗轻轻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

  探春见状忙站起来相搀,孰料因为跪得久了,双腿有些麻木,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上。

  宝钗冷冷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不敢有劳妹妹!”

  探春心中五味杂陈,却一丝一毫都发作不得,见宝钗扶了莺儿的手,忙去取了宝钗的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替她披上,又戴了观音兜,自己提着灯在前面引路。

  低声下气地服侍宝钗卸妆、净面、洗脚之后,宝钗的面色才略微好转,拿手帕掩住口打了个哈欠,道:“三妹妹,你也早点歇着吧,以后做事检点些,这幸亏是我,若是换了看戏的人是王爷,你们还有名在吗?”

  探春低声称是,扶着宝钗睡下,替她掩好被子,道:“夜深了,姐姐早点歇着。”放下了锦帐,把屋里的灯吹熄,只留下床头一盏,和丫鬟们一同退出。

  莺儿这半日看得心中不忍,叫别的丫头都散了,嘱咐上夜的人小心在意,悄声道:“三姑娘,我送送你。”

  探春摇了摇头:“不必了。”

  莺儿见她可怜,不由分说,提了灯笼送探春回秋爽园,临行把自己的手炉装满了炭塞给探春。

  探春心中感动,鼻子一酸,因在宝钗院中不敢说什么,和莺儿一路回到秋爽园,回到房中,关上房门,探春握着莺儿的手,哽咽道:“好姐姐,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

  莺儿叹了口气:“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三姑娘,若是有空,你虽不能明着说,但不妨给韩总管透个口风,你这里什么都没有,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得了?”向前面一指,压低了嗓音,“她若知道是韩总管关照姑娘,也不好说什么的。”

  探春含泪点头:“是,我记下了,多谢姐姐。”

  莺儿拍了拍她的手:“我也不便多留,姑娘自己保重。”说着翻身回去。

  探春抱着莺儿的手炉坐到桌边,回思方才的一切,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忽然窗户不知怎的开了,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房里的蜡烛闪都没闪一下,立刻熄灭了,北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又疼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