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

  夜色已经深了。

  方俊笙从府衙里出来的时候，早就月上中天。看了眼外面，两个巨大的石狮子空空荡荡的站在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若是往常，她总是会坐在石狮子的头上假装看星星看月亮，然后顺便等他。不可否认，他从一开始的排斥反对到后来的习惯，现如今，陡然缺了一个等待自己的身影，心里不知怎的，陡然有些空落了下来。

  他自嘲的想，许是这就是人的惯性。

  一路往前走，一路的寂静，间或间，有秋风撩起碎叶，没有人声的扬州城刹那间似乎成了一座死城。扬州城里自从死了四个人，所有人都人人自危了起来，也仿佛自己的家成了最好的避难所，一切困难险阻都可以挡在那小小的砖头房子外。一到晚上，便也急着收拾了东西回家。

  路旁两边都是关门闭户，甚至连灯笼都收了起来。

  他提着灯笼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红色的灯笼在前，将他的背影拖曳的极长，仿佛是个摇曳的鬼怪一般。

  一道人影忽的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动作迅捷而快速。

  那个人奔在他的前面，却在拐角的地方停了下来，孤风伫立当空，衣袂飘摇，别有一番孤苦凄厉的味道。

  方俊笙的脚步略顿，但也只是一瞬而已，立刻便走了上去。

  那人慢慢回过头来。

  半张面具，半张比夜叉狰狞百倍的面具牢牢的挂在他的左边面颊上，而右边，却是极致的美丽，明艳的大眼在夜色之上闪烁着晶亮的神色，挺翘的鼻，挺翘的唇，仅仅是半边脸而已，已经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美。

  半边恍若谪仙，半边却如恶鬼，却是诡异的融合。

  方俊笙心中没有讶异是说谎的，但反应在他的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很。

  他走到那面具人的三步之前便停了下来。

  那人盯着他看，目中倏地闪过一抹疑惑，明媚的大眼甚至还眨了眨，“你是谁？”

  “方俊笙。”

  “方俊笙是谁？”

  方俊笙错愕了下，双目倏地凌厉起来，“你又是谁？”

  面具人目中也俱是疑惑，目不转睛的看着方俊笙，“我、我……不……知道……”随即，明媚的大眼里闪过一抹迫切与失望，“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吗？跟那些人都一样……明明，是同类呢？”

  方俊笙下意识抚上自己的手臂，“什么同类？”

  面具人犹豫了下，往前走了两步，刹那间，两个人之间便已只隔了一步距离。就在方俊笙考虑是转身后退还是站立不动时，诡异的事情蓦然发生了。那个面具人一手忽的钳住他的左臂，然后……然后就跟小狗似的嗅着他的手臂……

  面具人迷惘的抬起头，“你以前是同类……可是你现在的气息好古怪……因为你不是同伴，所以不会想杀我了吧。”说到最后，已经喜笑颜开，纯净的眼中全是开朗豁然的笑意，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好的意味。

  这个人，好像小狗啊。

  方俊笙用力挥开他的手，冷冷的道，“你到底是谁？”

  面具人犹豫了下，似乎坐在挣扎，又似乎是在思考，明媚大眼全是忧郁挣扎茫然的神色。神色太过复杂，早就超过了他的负担范围，他蓦地尖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来，尖锐的如同小兽一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个不停。

  “我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我不知道！啊……”面具人已然陷入癫狂的状态，他居然不断用力捶着自己的头，用力之大让方俊笙都忍不住吃了一惊，忙用力钳住他的手，不忍道，“好了，想不起来不想就是了。”

  “你是好人……他们都逼着我想起来……石头也逼我……”明媚的大眼之中全是纯粹的欢喜，那欢喜，倒是是个最最简单的孩子，“对了！”他欢喜抬起头，“小姐，对了，石头都是这么唤我的……”

  他的发音有些古怪，古怪的让方俊笙蹙眉不已，“小杰？”

  面具人毫不犹豫的点头，期盼的看着方俊笙，“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个人的状态似乎并不是十分正常，神志也非常迷糊……

  那他，与扬州城里接二连三的凶杀案有没有关系？

  视线落到面具人完好的双臂之上，若是按照司马与江惟的推测，那个凶手极有可能是独臂人，可这个人却是完好的……可是也不能说，这个人就与凶杀案没有关系。

  看着尤然期盼看着他的大眼，他咳了声，“要不，你跟我回家吧，也许，我的家里有认识你的人……”

  面具人一听说有人可能认识他，大大的笑容立刻挂上了脸，“好，我跟你回去！”

  他答应的太过痛快俐落，让方俊笙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自己在诱拐小孩的感觉，或者可以说，是在骗一只纯真的小狗小猫……他犹豫了下，“你的同伴呢？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跟石头吵架了……石头说再也不管我了……”无限怅惘的声音，幽幽的声音，仿佛被遗弃一般的孤伶。

  方俊笙心中忍不住微软，他从来都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伸手将面具人拽了起来，“走吧，跟我回家吧。”

  方俊笙领着那面具人进了门，推开门，便发现萧秋娘站在院子之中。

  她的背影似乎很寂寥……

  江惟站在她的身边，两个人都背对着他站着。听到大门推开的声音，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萧秋娘的眼睛，微微发红，似乎……哭过……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般狠狠劈过他的心，又仿佛是一只手狠狠攫住他的心，滋味并不好受……

  他举步就要过去，衣袖却是被人拉住，他一回头，正对上那双惶恐不安又带着乞怜情绪的眼……面具人怯怯开口，“我怕……”

  虽然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很冰冷，很冷漠，可是她能感觉的到他的温和与无害，比石头还令他有依赖的感觉……他怯怯朝对面的两人看过去，那个男人虽然在笑，可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他看不透他的想法。那个很好看的女人，则用着一种很复杂，复杂的她也理不出来只是觉得很伤心的眼神看着他。

  他是不是做错什么？

  心中愈想愈觉得紧张，他下意识往方俊笙身后缩了缩。

  方俊笙察觉到了面具人的害怕，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轻声道，“没有事的，莫要怕。”他的声音极轻极淡，带着淡淡的温柔。

  萧秋娘身子猛地一震。

  他从来没有以这种声音与她说过话，他总是，不停的赶她走而已……

  江惟朝她温和笑笑，她勉强回之一笑。

  江惟走到方俊笙身边，“俊笙，这位是？”

  方俊笙摇了摇头，示意待会再说。他看向秋娘，瞥见她仍在发红的眼，声音禁不住也放软了下来，“秋娘，你带他……”猛然想起身后可是一个男人，让秋娘带他过去多少有些不方便，犹豫了下，“这样吧，你在偏厅等我，我带他去客房休息，马上就回来。”

  江惟看了萧秋娘一眼，“还是让秋娘带过去吧。”

  “不用了，我马上过来。”

  说罢，他领着那面具人往客房走去，萧秋娘凝视着他们快要贴在一起的身体，眼眶猛的发热，瞥见江惟正同情的看着她，她猛然低下头，好一会才抬起眼来，笑容虽然还是如往常一般倦然的很，却多了许多凄苦的味道。

  江惟忍不住开口劝道，“萧姑娘，可能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秋娘摇了摇头，“就算是是那样又如何，我不在乎。”眼睛里似乎有朦胧的东西闪落了下来，迷迷糊糊的让她一时之间看不清方向。

  下雨了……么？

  她的心，绞痛绞痛，面上还是带着笑，“你先去偏厅等着吧，我去帮你们泡杯茶来。”

  江惟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幽幽的叹了口气。

  男女之类的事情，并不是旁人能够理解的。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深陷在其中，到现在还无法自拔。

  偏厅之中。

  方俊笙看着里面的人，不由自主的愣了愣，“司马，你怎么也在这里？”

  司马舸抱着司马小宝懒洋洋的坐在偏厅的正椅之上，一点不知道客气为何物，左腿翘着右腿。司马小宝见方俊笙进来，乐呵呵的咧着嘴傻笑，口水流了一地。

  司马舸嫌弃的擦去自家儿子的口水，明明方俊笙比他相貌差了不止一倍，为嘛这些跟小字辈扯上关系的东西都对方俊笙热情的很，例如小娃娃，小猫，小狗，小刺猬……

  “你的女人拉着我家娘子去喝酒，我独守空房也无聊，听说你捡了一只小动物回来，所以特地过来看看。”司马舸大大打了个哈欠，整个人百无聊赖的很。

  方俊笙脸色微红，严肃的争辩道，“秋娘不是我的女人。”

  司马舸以着更为严肃的口吻道，“反正她都当你是她的男人，毒后的厉害我是知道的，俊笙，你还是从了吧。”

  “胡说八道！”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真是个迂腐的呆子……想不通，他司马舸一世聪明，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顽固不化的朋友？

  江惟失笑，温和打断司马舸的话，“俊笙，那个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方俊笙一愣，“什么姑娘？”

  江惟与思维交换了一下诡异的眼神，司马舸咳了声，很平静的道，“我发现了，方俊笙，你的眼睛其实是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