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从来没有在曹满知事脸上看见过眼前这种意料之外的表情。像是一种莫名涌上来的情感，她突然为能让曹满露出这样表情的自己感到骄傲。

  “曹知事，我想当捕快。”她又一字一句的重复了刚才的话语。

  曹满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你想好了？”他收起了往日习惯性微笑的神情，嘴角紧抿着。宋琬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样子。

  但是她并不畏惧，也没有退缩，她抬头直视着曹满的眼睛，“我想好了。”她说。

  “你可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宵小之辈，亡命之徒。”

  “你可能会死。”曹满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玩笑，他死盯着宋琬的眼睛，希望能从里面看到一丝恐惧。

  可是宋琬让他失望了。

  “我知道。”她没有半分犹疑或者惊讶，相反，她的眼眸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只有淡然和坚定。“我不仅知道我有可能会死，我还知道如果我被匪徒抓住，他们绝对不会给我一个痛快，他们会侮辱我、折磨我，最后再把我像一个破烂一样扔在城门外面。我还知道，如果被我追查的匪徒除了报复我，还可能报复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甚至故意当着我的面伤害不相干的人……”她一条一条细数着，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出了当捕快会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这些都是她从府衙的几个捕快那里问来的。

  刚刚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也害怕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无数次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放弃，无数次想过打消“当捕快”这个念头。但是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她在因为失眠而在榻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问自己，你真的要退缩吗？

  不，我不想。她的内心如此回答。

  可是你知道那又多危险的，你不仅会死，你还会受折磨，受追杀，你的亲友也会被殃及……那些事情连像赵捕快那样的大男人都承受不了，你只是一个小姑娘，不应该给自己强加那么多。内心深处的小姑娘跺着脚气恼的在责怪她。

  我知道，可是……

  她“可是”了许久，久到她也忘了有多久，久到无数次看见天色发白，又无数次看见黄昏消逝，久到不记得是第几次看见月亮升起时，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说——

  “我不在乎。”

  像是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担，说出这句话时，这几日来她第一次感到身体与精神如此的轻松。

  是的，她不在乎。

  她没有父母，她是扬州的孩子。她的命，她的生活，她的现在，她的一切……都是那些“不在乎”的人给的。

  如果老人们在乎他们赖以生存的米粮和药材，他们就不会从河里捞起并且收养她；如果知府大人在乎库房里的银两和自己的名声，他就不会留她在府衙里面生活那么多年，还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那些想要把她领回去代替自家女儿联姻的混蛋；如果扬州城里的百姓在乎他们缴纳的赋税，就不会允许知府收养她，更不会在她外出时还一次又一次的往她手里塞些吃的玩的……多亏有了他们的“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宋琬。大恩如此，她又怎敢视若罔闻，安安心心嫁做人妇，过着自己洗手作羹汤的小日子呢？

  “……”曹满突然发现，他看不懂眼前的姑娘了，或者说，被他们一直笼在羽翼下保护着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话要对她说。

  “你不可能不在乎。”他说道。他没有让宋琬有反驳的机会，他迅速接着自己之前的话说了下去，“你可以不在乎你自己的生死，你可以不在乎你自己的生活，你甚至可以不在乎你的家人和朋友，但是有件事你不能不在乎。”

  曹满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入行时负责带他的前辈对他说过的话——

  “你以为当捕快就是每天像话本上讲的那样行侠仗义，或者再困难一点，跟着大家一起出个生入个死就可以了吗？你错了，当捕快才没那么简单。我告诉你，你将来要对付的那些混蛋，他们不仅比你大胆，比你聪明，甚至还比你有钱有权。

  最绝望的事情不是你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死，也不是你不知道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受到报复，而是在你把决定背负上这一切前进时，在你匍匐在地费力搜寻证据以后，在你挨家挨户顶着白眼询问证人以后，在你夜以继日的翻阅卷宗以后，在你跑断了腿终于抓到案犯以后，当你终于能够休息一会儿，于是你去街上闲逛，想看看这个你用生命和生活守护着的地方。

  而这时，你看见那个刚刚被你抓捕归案的凶犯出现在了街口，大摇大摆的走过你眼前，还笑着跟你打了声招呼……”

  即使这样，你还要做捕快吗？当初的那位前辈是这么问他的，现在他把这个问题递给了宋琬。

  “即使这样，你还要做捕快吗？”

  “……”

  曹满毫无意外的得到了宋琬的沉默，但是他知道，这不会是眼前这个姑娘最后的回答。

  “想好了的话就过来找我，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他说完以后就转身离开，留下宋琬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曹满并不觉得宋琬会选择放弃，相反，他是如此的确信宋琬会选择走下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宋琬还要清楚她内心的选择。他知道，无论前途多么艰险，这个姑娘都会咬着牙抗下一切，然后坚定不移的走向前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当捕快的路是漫长而艰险的，比天地里的其他路还要漫长，比人世间的其他路还要艰险，而他之所以那么肯定宋琬会选择坚持，是因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那种光芒——

  那种，曾经也在他的眼睛里闪耀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