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已经快记不起来，他刚上战场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人似乎都有这种脾性，对于糟糕的回忆一向遗忘得很快，但那些负面的情感却会像刻在骨子里一样，久久难以忘怀。就像有些时候，我们讨厌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时间长了，或许我们都会忘掉当初为什么会讨厌它，但厌恶这种的情绪还是会持久地留在我们心里。

  “军营里的日子很脏，很累……”他揭开酒坛封口的盖子，犹豫了一瞬，还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不过后面就好多了，可能是习惯了吧。”

  “那漠北呢？”

  “嗯？”沈长风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知这个问题是何意。

  “我是说，在漠北居住的人，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们应该偶尔也会出去逛逛吧。”

  顾晓以前读书时就很好奇，诗中所谓的大漠风光究竟是什么样的。她读过“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也读过“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茫茫黄入天”，她以为漠北是个黄沙绵延的地方，可又听西市的胡人们说，他们的家乡水草丰饶、繁花漫野。这矛盾的两者究竟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呢？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顾晓都没去过大漠，因而无缘得见。在家里，父亲总是不愿提起他的军旅生活，她也不会去追问。这个问题便一直留在了心里。

  “说实话，不太常去。”沈长风抬头看着星空，黑眸微敛，认真的神色似是在回忆在漠北的日子。“这几年战乱不断，人们为躲祸乱，纷纷往内迁移，我们到那边的时候，边境的城池里基本没多少百姓了。”

  “军营一般驻扎在城池外围十里，有自己的工匠和供给，一般能满足军队里的各种需求。平时不打战的时候，我们也有事干，比如站岗放哨，比如操练兵士，或者排兵部署、制定下次作战的战略。”

  第一次听人说起军旅生活，顾晓听得津津有味，头如同小鸡啄米般点着，逗得沈长风一笑。揉乱她的黑发，揽在怀里绵绵密密地吻着，继续道，

  “到秋冬季的时候，突厥那边粮草不足，战乱会少一些，王爷也会放我们这些副将出去玩玩。”

  “那你们会去哪儿，附近的城池吗？”顾晓好奇地抬头发问。

  “烨承他们会去，”沈长风提起林烨承，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晓的神色。

  顾晓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并不在意。

  “那你呢？”她问道。

  沈长风心里暗松口气，有些说不出的愉悦，却又在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愧。而身为始作俑者的顾晓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变化，一直在摇着他的手，问他去了哪里。

  “离军营不远的地方有处山谷，很安静，我一般都去那儿走走，散散心。”

  顾晓撇嘴，似乎对如此平淡的答案并不满意，沈长风也不甚在意，笑着将她搂得更紧。

  少女软软暖暖的身子贴着他的胸膛，熟悉的花香萦绕鼻尖，他深爱的人此时在他怀里，与他相伴……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

  过去受过的一切苦痛在此刻烟消云散。顾晓永远也不会知道，沈长风在过去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

  她不会知道，隐瞒身份进入军队的他，曾因为空降饱受士兵们冷眼和欺负……

  她不会知道，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曾在臭烘烘的地板上辗转难眠，第二天因为精神不振被士官责罚……

  她不会知道，第一次杀人时他感受到的恐惧和恶心，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在紧张的战场待了太久，他已经无法安睡，一点声响都会将他惊醒……

  这些她都不会知道。

  在漠北的三年，沈长风唯一的慰藉，便是寻一处无人的地方，拿出当年顾晓送他的荷包，不受打搅地安静思念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孩。

  她在做什么呢，又在给师父制的毒解药吗……

  她应该长高了吧，肯定变得更加漂亮了，会不会有人追求她……

  她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烦心事，会不会想喝桃花酒，半夜饿醒时有没有人给她做吃的……

  她，有没有发现我不在了……

  她，会不会想我……

  “沈长风。”怀中人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他低头，发现怀中的少女已醉得不成样子，正通红着脸，摇头说着胡话。

  还是那般不知节制。

  他叹气，从她手里扒出酒坛，放到旁边摆好，认命地抱着她起身，准备回东宫休息。

  少女的唇开开合合，似是在低喃着什么。他偏头侧近，去听她的梦呓。

  “沈长风，你能不能……这样，就这样……陪我一辈子。”

  月色如水、桂香似蜜，却也抵不过男人眼中的柔情。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即使知道睡梦中的她听不到，他还是认真而深情地看着她的面容，郑重其事地轻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