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消减
作者:爱笑的暹罗      更新:2022-05-01 19:27      字数:5723
  寅时末。

  孤月沉落,天光乍现。

  受厘殿。

  青丝凌乱的女人靠坐在矮桌脚,御赐的鸠酒静置在瓷盘中,她的手里还提着一壶酒,喝得见底了,泪眼婆娑地看着跪在她前面的男人,“小绎,咱们不求那个位置,只要好好的活着就行。”

  “娘。”

  “自打出嫁后,我总是身不由己的,旁人都笑啊,说我生了儿子还在这个位份,家族也被撵出了京城。你说我不在意吧,怎么会不在意呢,他是天子啊,我也不想爱他啊,这十几年他来见我的次数,用手指都能数出来。”

  “娘,儿子带你走,玄甲国不呆也罢。”

  “傻孩子,我知道你心思深,都怪娘没本事。娶了个媳妇,也是你不爱的,我本还想着,抱上孙子呢,享享清福也好,真可惜啊,没那个命。小绎,你要好好的,记得你小时候我常讲给你听的,吹那风,都是娘在想你。”

  顾绎心泪如雨下,他都没时间整理仪容,鼻青脸肿地就过来了,太监还在一旁看着,不近人情,他想抱抱母妃,也不许。

  关婕妤端起鸠酒,看着乾清宫的方向,“你听,钟楼的鼓声响了。”

  毒酒入喉。

  药性发作很快,胸腔开始疼痛,止不住地呕出鲜血来。

  这时太监才满意地离开,顾绎心适才能过去触碰他的娘亲,他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怀中,握紧那逐渐失去温度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娘。”

  “小绎乖。”

  这是最后一句话了。

  便还是从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顾绎心仍是无法接受这种痛楚,他设想过很多人死亡,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单纯的母妃会折在深宫里。

  他野心昭昭,却也认命,若是败了,大不了他日受封为王离京驻守。

  见不到面也无妨,只要人还在,怎样都行。

  可如今,人在他的怀里断气,他怎么想都无法想象出她还活着的可能,泪已流得够多了,眼睛酸涩,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他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世间这样的结局少了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象多得是,有的是人比他更加无能为力。

  一道掌声突兀地响起。

  树下的角落,姑娘百无聊赖地坐着,对这副场面感到很满意,她笑问道:“恨我吗?”

  没有人理她。

  她自问自答道:“恨便对了,我恨你一点也不比你现在对我的恨意少,在你第一次登门郁府时我便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曲水流觞那会你竟还恬不知耻地跑来我眼前晃悠。你知道我那一刻有多想杀了你吗?放你多活这么久,如今再看,我竟也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哪怕我现在就想挖了你的心脏,我也能克制住。”

  “为什么。”

  郁欢想了想,站起身来,缓步走进殿内,看着那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尸体,“死不瞑目吗?我也是。”

  顾绎心执起地上的杯子朝她砸去,“你会付出代价的。”

  “代价,我已经付过了,为我的无知和善良。”郁欢侧身躲过那杯子,笑意里带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忘了说,郁弘也是我亲手害的,差一点,我就把他杀了,就差那么一点。真可惜啊,总要有人输。”

  “你这个毒妇。”顾绎心略显惊讶,他也曾猜测过,但他没敢相信这种蛇蝎心肠,他昂首望着她,“杀父杀友,茹毛饮血,你的心思如此歹毒,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不杀我想看我痛苦,呵,你的报应会比我的死亡来得快。”

  “善无善终,恶贯满盈又如何。”郁欢低眸,仇恨的消减原来是这样的感受,不是极致的痛快,反而还想起了自己苦痛的曾经,心里竟有些酸涩,为自己感到不值,仇恨毁了她一辈子,“若是那年你没有惊了那辆马车,该有多好。”

  那她便不会嫁给他,不会体会被父亲和妹妹陷害的滋味。

  也不会一遍遍地怀疑自己。

  很多事都会有所改变,虽然她始终被教主利用着,但至少在最后,她不用死在父亲手里,若非郁嫣然也嫁给他的缘故,父亲又何须向教主献媚。

  她上阵杀敌,不争朝权。

  这样,倒也比勾心斗角的一生要轻松得多。

  顾绎心惨笑,望着她的背影,伸手覆在母妃的眼睛上,“幼时您常说我愚钝,叫我不要争,不要嫉妒,您说这世间的人心比我想象的险恶,这世道是会吃人的,我还以为我能斗得过,沾沾自喜,结果,呵。”

  那个能掣肘郁欢能左右太后的江湖人,稍稍对他施予援手,他便能平步青云,而那个江湖人一离开,他便一败涂地。

  或许从书院的成绩便已注定,他用尽全力只得了个甲下,还是站在这样的位置去看,却仍输给了大多数人。

  东宫。

  郁欢刚悄悄回到院里,正要进屋,便察觉里边有人,心里顿觉不妙,放缓呼吸,悄悄翻窗进去,软榻之下一人正在酣睡,衣袍底下似乎掩藏了什么东西,“余沁。”

  等了一宿的余沁惊醒,抬眸看向她,随后把藏在衣袍之下的匕首递给她,“太子妃,您的东西。”

  正是月刃。

  还有那团有些许破烂的夜行衣。

  郁欢接过收好,仔细打量着她,缓缓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确实替自己争了个好机会。”

  身上不搭配的紫色外衫和厚袄还没脱,一脱下,本就受了严重伤的肩膀处早开裂了,又渗出血来,白白养了几日。

  余沁嗯了一声,瞧了一眼更香,而后把金疮药拿了出来,“妾身替您包扎。”

  她什么也不提,只当不知道,却完美善后,如今东宫除了两位正主,属她最大,都不曾侍寝便坐到了承徽的位置,背后还没有势力,当真是叫不少人眼红。

  血液粘稠,粘住里衣,一拉一扯都是痛,郁欢面不改色地褪去衣裳,肚兜遮住关键位置,整个上半身裸露在人前,全是伤疤,看着就觉得骇人,特别是胸口处的那道伤疤,远观就像一朵花,红色的,痕迹四散蔓延,难以想象受了这种伤的人还能活着。

  余沁苍白了脸,手有些颤抖,热水早变得冰凉,她解开那些纱布,拿着帕子轻轻替她擦拭着身体,生怕下手重了疼着她,而后洒上金疮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城西有家铺子,无痕膏卖得极好,效果也是很好。”

  所有的里衣俱已褪去,郁欢越过她,在衣橱里随便挑了件衣裳穿好,边穿边说:“我这双手保养得很好,可它比这身体更罪恶。”

  “妾只是感慨,您好像吃了很多苦头。”余沁低垂着头,默默清洗着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还看见了守宫砂,“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青颦双黛螺。论年岁,妾还要大上您一些。”

  郁欢梳发的手一顿,“任是哪个男子看到这具身体都会觉得厌恶。”

  小妹似乎念过这段词,又想起了阿桑,那丫头眼里尽是心疼,她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来心疼这满身伤疤。

  如今她又感受到了这似曾相识的情绪。

  “不,不会的。”余沁还在净手,有些出神,“您风华绝代,容颜和身姿让妾都忍不住心动,真爱是只会心疼您的这一身伤的。”

  门外。

  芹嬷嬷已经带着宫女捧着洗漱用具在等候了。

  郁欢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先是允了伺候的宫女进门,而后才道:“你倒是七窍玲珑心,深宫寂寞常思家,接你父母进宫陪你吃顿饭吧。”

  芹嬷嬷有些疑惑余承徽怎么会在屋里,但瞧她把太子妃哄得这么高兴,扫兴的话断不敢说出口,自然也听闻了昨晚太子妃暴打九皇子一事,还以为这一早又要面对修罗场,“太子妃对余承徽当真是喜爱有加。”

  余沁微怔,心里也是欢喜的,“妾身谢过太子妃。”

  她有三年没见过家里亲人了,爹娘宠爱弟弟,恐早把她这个女儿忘了,但她还是很想和他们相见。

  漂流一生能得几次团圆。

  芹嬷嬷:“奴婢替您换药。”

  “已经换过了。”郁欢低声问道:“新的朝服还在赶制吗?”

  “没,已经赶制好了。”

  一宫女恍然,忙小跑着去取,芹嬷嬷挑选珠翠的动作停了下来,问道:“您今日要上朝吗?可您的身子...”

  “无碍。”

  再不出宫,军心都要散掉了。

  深蓝色的朝服上有四色织成云凤花锦绶,下结青丝网,革带,绶环犀,穿戴好玉带配上水苍玉,发带固住头发,带上冠帽。

  临走时,郁欢回望了镜台一眼,铜镜中分明是个纤弱的翩翩公子,美艳的五官所带来的明艳和妩媚被满身的英气中和。

  顾修远看着徐徐走来的姑娘,心里百味杂陈,是种无法形容的滋味,总觉得哪里不痛快,却又不能剥夺她的意志,“这深宫束缚,诸多不便,在外建有太子府,可以常歇。”

  “闻纳降一事已经收尾,所赐将军府距离郁府算不得远,这几日也该去新宅看看了,顺便处理一些琐碎。”

  郁欢抬眸瞧着他,“拜帖递至新宅,当设宴席。”

  顾修远:“依你。”

  夫妻不似夫妻,君臣不似君臣,他和她之间好似隔着一道鸿沟,怎么跨也跨不过去。

  在奉天殿行早朝。

  郁欢位列在前,对诸事都不上心,许多事都是文臣唧唧歪歪,武臣就像歇了菜一样,只是立在那,当个摆设。

  倒是提及了朝云国的事,相谈并不理想。

  ...

  ...

  骠骑将军府。

  由郁府出力帮忙找的管家和奴隶,本来是打算让李管家过来的,最后还是派了余善过来担管家一职。

  海棠居依在,只是人已离开。

  主院。

  一袭玄衣的姑娘坐在主位上,要紧的东西已经从东宫里带出来了,而有些东西一直放在海棠居再也没见过光。

  一封封拜帖落在桌上。

  大门外,人满为患,多是些小门小户的想要攀附,也来了不少人想要拜入骠骑将军门下,但基本都被拒了。

  汪铎坐在低位,淡淡道:“由于战事耽搁了一年,重开科举,这次可以看出陛下对此还是挺重视的。”

  郁欢:“你出自翰林书院,起点已是高过别人不少。”

  “承你厚爱,一直衣食无忧。现已有尚武的倾向,此战你记功的方式被众人推崇,幸存者的家境改善很大,都念着下一场仗,好立功得赏。”汪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紧不慢道:“只是...唉,我已断了入仕的念头。”

  现今新进的武臣无不是出自郁欢门下,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还和正二品的怀化将军交好,这条路,她是明灯。

  郁欢敛眸,“和朝云国的谈判并不顺利,再起战事就真的无法再太平了。我也是担心你是否会后悔拜入郁府门下,前路自断。”

  汪铎摇头,“知遇之恩大于天,能够站在你身后也好。”

  郁欢:“权臣难做。”

  “只是有一点你应早做打算,郁氏的风头正盛,陛下未必是真的没有任何打算,林郁两家相互掣肘,林氏一失势,兔死狗烹,郁氏的所有都将归于东宫,而东宫,到底是陛下的。”汪铎担心道:“还是说你另有打算?”

  郁欢叹了声气,“祝家犹在,这一点倒是未曾想过,有些事以为陛下会愧疚,终归是帝王无情。但也别无他法。”

  她想和顾修远和离是私心。

  他所说的她确实未曾想过,或许是太自信了。

  汪铎转着杯盏,道:“朝云国的到来或许是个机会,以退为进,自请罪过,可逼得你和东宫分作两体,名散权不散。”

  朝云想要一个说辞,玄甲便推郁欢出去挡罪,要罚郁氏,得先罚东宫,而太子是不能和官员来往密切的,本身就已经矛盾,直罚郁欢,这骠骑将军和太子便不是一体的了。

  郁欢摇头,“还不是时候。”

  汪铎:“这样的机会可不多,闻说五公主倾慕宣佩玖,可能会选择和亲。”

  郁欢微怔,“是吗?”

  仇恨束缚了她,她这一生都无法自由,哪怕想要的近在咫尺,她也不能选,她要报仇,必须报仇。

  汪铎看她怔愣的神情便不再说话了,走至这个位置,可惜是个女儿身,最好的结局也无非落得当初太后的情况。

  ...

  军营。

  每个人都没有松懈,他们都想建功立业。

  时不时谈及探寮一战,皆是惋惜武都的惨象,这再起战事的激情就被打消一半,若是再配个如肖儒一般的主将,他们有九条命都不够用。

  “猜猜我刚刚看到谁来了。”

  “谁啊。”

  “郁将军。”

  话音刚落,一个壮汉便冲了出去。

  帐营里,只有蒙珅这一个面熟的,其他的人都派去驻地了,刘禹去了羟羠,林凛回到陇西,关岐去了酒泉,探寮一战的很多将领都回去了。

  京师这边,对郁将军钦佩不已,因为在纳降时都见识了那些寮军对她的畏惧,该是怎样的情况才会叫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样敬畏。

  更别提一群将士了。

  郁欢轻声道:“因为养伤倒是错过了纳降的事,今晚将军府设宴,不知各位可有时间?”

  众稗将军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壮汉闯了进来,像个大黑耗子一般,他高声问道:“将军,我可以去吗?”

  “当然,不论身份,此宴与军同乐。”郁欢抬眸看着他,“我可看不见送往郁府的信,秦羽,这些日子我都会在将军府。”

  她这话像是在对一个人说,实则是对众将领说:要做门客的抓紧了。

  秦羽两眼泪汪汪,没想到将军还记得他的名字,“好!”

  “如此,我便先告辞了,各位宴上见。”

  郁欢巡视了一遍四周的将领,迈步离去,她要满朝武臣皆出自她门下,这句话可不是虚言,陛下明升暗降,她的权落在临沙城,在这京都有的只是名。

  蒙珅趋步跟在她身后,“那个吕泱,一直待在我府中,您是否要去看看。”

  “我还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郁欢微挑眉,走上步梯,蒙珅紧随其后,马车渐渐行驶起来。

  三月了。

  衰败的景致已经开始迎来新生了。

  蒙珅:“你不想他上阵的。前日洛十一来了,他说郁末被人抓走了,不知去向,应是江湖门派的手笔。”

  郁欢眼色一凝,避重就轻道:“吕泱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

  蒙珅颔首,“我知道了。”

  他一直闹着要找一个人,还是很多年前的人。

  马车被守卫拦了下来。

  郁欢掀开车帘,看着阔别许久的故人,笑道:“佟大人,别来无恙。”

  佟彬客套得应付了一句,走近马车,低声道:“近日多了许多人进京,冲着郁府去的,我加强了那条街的防备,江湖上出黄金百锭买郁安歌的性命。”

  “多谢提醒。”

  郁欢脸色瞬时阴沉了下去,出钱买郁安歌的命,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她清楚,揭榜的人只怕不在少数。

  马车行驶起来,缓缓进城。

  只是本来有两人的车内,如今只剩下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