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佞幸
作者:缥缥岱土      更新:2022-06-08 03:12      字数:3504
  宁缭第二日去见谢梓材的时候,听到了周遭侍奉的人些微议论之声,只说皇太女昨日似乎与人在房中深夜私语,再见到柳微之时发现他穿的还是昨日的衣裳,心下也就有了答案。

  “昭南王府似有异动。”宁缭将密信递给他。

  “倒是没听魏桓生说起什么。”柳微之看着那信中内容皱起了眉。

  魏桓生似乎又离开昭南了,就连魏舒盈似乎也不在府中,声称回乡下庄子养病去了。

  “在这个时候失踪,实在不寻常。”宁缭叹道。

  谢梓材才离开京城,他们就按捺不住了。

  “现下京中还有元逊和薛玳坐镇,他们和江南世家也能掌控禁军,多加防备就是了。”应当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你现下应该担心的事,魏桓生若真有动作却不告诉你,缘由为何?”她侧身道。

  知道她有意提醒他与谢梓材走得过近,他抿着唇听宁缭接着说:“我也不跟你谈名声,好不容易在江南世家里建立起来的声名,你总不想就这样毁了吧?那你为她隐忍多年,又有何用?”

  “我与她……并未做什么。”

  昨日夜里不过是对烛而语,纵然相拥也不过如此,连衷肠都诉不出几句,是一味将人抱紧不肯放手。

  “你与她做过什么都不要紧,别人如何想才要紧。太女四年未有身孕,杨家早就着急了,朝廷上风声颇多,只要有一个孩子,必然能收到杨祁名下,若是你的,”宁缭淡淡笑着,“那更好,抢也不必抢了。”

  没名没分的人,是不足以构成威胁了。

  “单就如此也就罢了,若真是你的孩子成为嫡长,他们还能容得下你吗?”

  他垂下眼,只说知道了便离开了。

  谢梓材再寻柳微之的时候,宁缭便称他去了珉州的乡下处理事情,堂上众人在见到她横眉的时候都沉默下来,她冷笑一声大概也明白事情缘由了。

  是有意躲着。

  江南赈灾的事的确是千头万绪,宁缭看她一心扑在公务上不再提起柳微之心下才安定一些。她陪同着谢梓材又往南走了一些,近一个月下来许多事情也算是处理得宜。若不是她来,这几地各自为政,长久不睦,无论哪方做主赈灾分配都容易引起矛盾,有个人协调所有倒是便捷了许多。

  “洪峰已过,想来这番遭难也就算过去了。”宁缭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河堤旁忙碌的民夫。

  “宁刺史,若是丰年,百姓家中,一年能有几许余粮?”谢梓材觉得那烈日刺眼,眼睛微眯着发问。

  “若是平常农家,也足以果腹,但若是家中那一年有婚丧之事,或是有人久病,便又是饥肠辘辘之像。”

  “若如此灾年,又能如何?”

  “洪灾褪去,若是能趁着时日再播下速熟的粮食,也能应付半年,只是来年青黄不接之时又要饿倒一片。”宁缭太熟知这样的场面,在她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困顿中而来。

  丰年也好,灾年也罢,赋税颇重,兵戈不止,各地叛乱频起,这田地时而荒芜,时而繁盛,哪里有个正常农时的时候。江南兵乱较少,也算占了不少便宜了。

  “自运河水道贯通之后,旱涝倒是少了许多,今年这样的灾情若是放到从前还不知要损失几何呢。”宁缭笑道。

  “我这一路走来,这样的话也听了不少。”奉承的话也听了不少,可是这些人就是揣着明白这装糊涂,当初举荐王琼的,打点江南诸多事宜是柳微之,可这个人,这些事,他们都不会提的,就连宁缭,起初那么坦白地提起柳微之,如今也不再说了。

  “殿下也累了,先回行馆吧。”不知为何,宁缭总觉得谢梓材最后留给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行馆修缮得尚好,只是从来也没有谢梓材这样身份的人来住过,是以行馆上下总是匆忙。

  人影散乱的时候,宁缭往侧边看去,本来挂着笑的脸也僵住。

  “你把柳微之派到底下去,可没想到,他还是被人带回来了。”谢梓材站在她身旁嘲说着。

  杨祁见到她俩,行了个礼,便让人将膳食摆上。柳微之站在他身后,沉闷着一言不发。

  “如今就算想要保全你也不得了。”宁缭趁着无人看顾的时候,对柳微之淡淡说着。

  “咱们在江南折腾了那么久,说到底还是比不过他们世世代代的累积。”柳微之也坦然了,杨祁想要他回来,拿着官位也好,还是柳家人这些年在江南打下的些微积累来威胁也好,他都会听从。

  对于杨祁会把柳微之找回来,谢梓材并不显得意外,倒是杨祁正大光明与她说,要让柳微之自由出入行馆时,她目光沉沉看着他。

  “殿下,有何不妥?”他淡笑着问,让人找不出一分错处。

  她也回以一笑,有时候真觉得,他越来越像更无情一些的柳微之,既然二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真情情分可言,若能如谢铭与薛遇一般,也是能这样走下去的。

  这行馆并不算大,有人进出是能知道得很清楚的,谢瑶光晚间见到杨祁坐在树下品茶,想起方才柳微之进来,走到杨祁身边行了个礼:“殿下。”

  他显得很平静,嘴角一直噙着笑意,邀她坐下品茶:“这些都是江南的茶种,挑了些好的叫人送来的。”

  而后看谢瑶光拘束得很,那目光有意无意都在窥着他神色,他便也笑道:“你若是替太女来看我是否有不悦,现下便知道要如何回话了。”

  “臣无此意,只是觉得殿下……”她犹豫了一阵还是略显尴尬说,“确是心胸开阔。”

  想想当年她母亲的女君也算是从不理会亭寻的事,只是也干不出将男子带入府中的事。

  “呵呵,”杨祁笑了起来,眉眼间的温润平和一点不像是装的,他笑看着谢瑶光,目光却显得深沉,“我所求是子嗣,太女所求,是那个人。虽所求不同,但倒是同道,又有何不可为?”

  所谓大度,也就是不在意。

  “可若是有一天,殿下连自己的地位也保不住了呢?”

  凭柳家声势和柳微之的城府,若是铁了心想再算计一回,恐怕也会掀起巨浪。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叫人点起了灯,清亮的茶汤在杯中映出他清明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就算我愿为鱼肉,柳兄也无心做刀俎。”

  茶香回甘,他盯着枝头茂盛的绿叶出神。

  谢梓材房间里的灯亮了大半夜,她看着杨祁房间里的灯熄灭之后笑说:“你说,他是不是也想着,咱们什么时候将这灯熄灭。”

  “殿下……”

  “你都愿意回来了,还不明白你要面对什么吗?”她往他身上坐下的时候,他也仍旧神色如常。

  人的容貌是会变的,从前的容颜与如今交错着,只觉得心酸异常,她捏着他的下巴,眼神微动。

  只是在她要开口时,柳微之却先开了口:“殿下,还恨我吗?”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她不说恨与不恨,捏着他下巴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那你觉得,从前所有能一笔勾销了吗?”她笑着反问。

  应该从何时算起呢?从谢铭和薛遇逼退柳仁,从她以他为壑保护元逊,一直到她被蒙在鼓里失去那个孩子,到他不由分说非得离开她。

  “臣不敢计较。”他也从来不想计较,亏不亏欠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可我要计较,”她笑得明媚又难过,“我要你当一个佞幸,当君主的近臣,无名无分做我的枕边人。”

  面对柳微之,她已经没有那份少女心性说出多少感人肺腑的倾心钟爱之语,仿佛被骗过瞒过太多次,她对他表露出的爱恋总没有那么全心全意信任,所以连自己的爱都要隐藏起来,覆上粗粝伤人的外壳。

  他不是一心为她的名望身份考虑吗?那她就拿着这些东西,用伤人的话语,去让他明白她的意图。

  只是眼角微闪的泪光总是忍不住的,柳微之想告诉她,这样的话不必再说,因为他不在意,若是于她有益,做个佞幸又如何,若是无益,就算是天下楷模他又何必去做。

  她翻身上了床对着坐在一边的他说:“你去找本志怪的书给本宫念吧。”

  他依言做了,他的声音或者说气息对她来说的确是安定的良药,只是就算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柳微之才见到面前的人呼吸均匀了一些。

  他放下书准备起身的时候才动了两步,便又听到了床上人的声响。

  “躺上来。”她睁着眼看着帐顶。

  而后她扶着他的肩膀窝在他怀里,嗅着熟悉的气息眼睛突然又觉得酸胀起来。

  “殿下似乎又睡得不好。”他发觉她似乎很难入睡,又极易惊醒。

  “我不是一直如此吗?”她冷冷说着,在与他成亲之前她本就是多梦易醒的,后来每每他在身侧便能安心,她的睡眠,本也就只是在他在的时候,好过一阵子罢了。

  但这些年的状况的确是日益严重,所谓宵衣旰食,实在也是因为她难以入眠。

  他不再说话,双手抚上她的腰背,将人搂在怀中。

  她那一夜睡得很好,若不是梦里怀中的人似乎又离去,她惊醒了一次,该是她难得的好眠。

  黑暗里她描摹着他熟睡的容颜,明明那样不敢信,可她仍旧是在他怀里安然睡去。

  半生所败,唯余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