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胎像
作者:缥缥岱土      更新:2022-06-08 03:11      字数:4755
  乔蓁临走那一晚又找到了林尧升,这些日子北边的战事阻挠了不少商路,他现在也发愁得厉害,他揉着额头回头看的时候,那远处灯光下的熟悉人影让他心中一颤。

  只是那人见他看了过来,便拔腿要离开。

  “乔蓁!”他立刻起身喊了一声,却被面前的凳子绊倒直接栽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抬起身的时候就见到一只带着粗茧的手伸了过来。

  将他扶起来之后,二人相对而坐却没有人讲话。

  “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她拿起桌上的剑便要离开,却被那人按住了手。

  他意识到这举动有些冒犯,讪讪收回了手,而后取来了一个包裹。

  “北边不比京城,苦寒又难熬,去了之后难免会有许多不适应,你带着这些东西,总会有用途,每一样我都替你写好了用途,你记得好好看看……”

  “林尧升,就算是报恩,你也不必替我做成这个样子。”她开口。

  他微怔,喉结微动:“你知道了。”

  “知道了,”她眨了两下眼睛还是下了决心抬头问,“如果我不是乔家的人,只是这京中商户的女儿,你是不是就能瞧得上我了。”

  那人俊秀的容颜此刻显得疲惫异常,他涌动的情愫就要喷薄而出,再也抑制不住。

  “是我配不上你。”他苦涩笑着。

  而后乔蓁站起身,身形挺拔对他讲:“你也起来。”

  虽不明白他仍旧站起了身,而后刹那间那女子走近了他,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了他。

  她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心跳一点点加快,他虽瘦削,这胸膛却仍旧显得宽厚,他也没有去推开她,抱紧的瞬间他从前所有的疏远都那样被摧垮,鬼使神差着他缓缓抱住了女子。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她已有了答案,鼻尖泛起酸涩。

  他闭着眼揉了揉她的头发,闻到女子身上干净的味道心中动容不已。

  “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不喜欢将军的人。”

  “好,我只要你这句话,”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总是精明的眼睛,“我要与你成亲。”

  “如何成亲?”

  “我自有办法。”

  她仍旧那样利落行事,明日就要出发,许多事情她还要收拾,她走的时候对林尧升说:“你记得,要拿金屋来娶我,若是建不起来,我便不嫁你了。”

  林尧升虽不算是真正的情场浪子,但处处留下温情爱护,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间爱恋情事,自问是可以不动声色应付。

  可就是如此,他被对情事毫无所知的女子一句话,惹得面颊发红。

  大抵动情,就是如此难以捉摸。

  柳微之见到乔蓁离开的时候,只觉得那女子如此干脆果决,的确是世间少有。

  当初他与她说,魏桓生和高家的人恐怕会追究林尧升的过去,叫她做出要与谢梓柏成亲的架势,让英国公府和皇族攀上关系,就算想说出来,高家和魏桓生都得顾虑一阵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只是他没想到魏桓生对高家还是设了防,也没有那样记恨林尧升,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全然做到了,他要保住的人与林尧升做生意的证据,是他一件一件销毁的。

  白白算计,好在没什么损失。

  乔蓁答应得痛快,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名声。

  这几日他的腿似乎也好些了,偶尔滚烫的茶水溅到上头的时候他都能感受到那股刺痛。

  “今日上朝的时候,王琼来的奏报,想要在原本的水道上重新开凿运河,以为这石碑的出现便是上天带来的预示,是叫他们重修水利以奉养百姓,昭示上天恩德。”谢梓材喝着药对柳微之说着今日朝堂的事。

  他听得仔细,却看谢梓材脸色越来越不好,这几日她仍旧是难受得厉害。

  “臣还是找覃大夫来给您看看吧。”他放心不下,谢梓材也不拒绝。

  “你那样信任他?不过我瞧他那孙女倒是生得可爱,若是得空也能帮她择婿。”谢梓材笑道。

  “魏桓生喜欢她。”柳微之无奈笑笑。

  谢梓材闻言微楞:“那他与妻子……”

  “相敬如宾,但也就只是相敬如宾。”

  她了然,轻笑一声:“那我一定要替那姑娘好好找个亲事,定要比他强上一些,叫他有气撒不出。”

  “身子都这样不好了还说这些气话。”他无奈用手绢擦去她嘴角的药汁。

  她嘟囔着嘴,一副不肯放过的样子。

  “殿下,前线奏报,亭寻公主,反了。”秋吟走进来道。

  柳微之将药碗放在一旁,看脸色苍白的谢梓材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开始了。

  大抵魏桓生也没想到,明明谢梓材已经一败涂地了,皇帝也不会顺着她的意思严惩银铁私贸,奈何元逊将那邸报做得半真半假,透露了假消息给那些人,虽然他们在京中各有眼线也是能得到消息,但终究不如这个快。

  有人怀疑邸报的真假,能等一些时候,有人却怀疑其自己派去的人是不是被策反,终究是先下手了。

  横竖都是死罪,他们总不可能坐以待毙。

  这事情出的时候皇帝便怎么也想不通,谢梓材略微算了算,其实这回反叛的也只有三四人,送出去十几份消息能有这样的概率,也算是得偿所愿。

  “陛下,此刻北境境况危急,总不能再从边境调兵,臣请调动禁军与江南兵士镇压反叛。”傅集远上前道。

  那些个反叛的看起来阵仗大,但说到底他们手头并没有雄师,不过是慌乱之下出此下策,又受了一些僚属的挑拨,真觉得自己能做成大事了,纷纷以皇帝以天恩之名好大喜功、祸害百姓之名起兵。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被气得胡子直抖,这样一来神堂的事是无论如何不敢再提,王琼的提议反倒显得可行。

  “此番调动禁军的事,我会着意安排将起初父亲觉得可用的人派往前线,立下军功也好着意提拔,齐熏也会在里头。”谢梓材已经将柳仁称为“父亲”,提起柳仁的时候也不免觉得亏欠良多。

  “这些年父亲从我提过从前的事,本也是不在意了,若是太女真的觉得对不住,便好好珍重您的功臣就是了,”柳微之劝慰着,看到外头廊下走过一个熟悉的年老身影便道,“覃大夫来了,太女见见吧。”

  覃泉柔第二回见到谢梓材的时候觉得面前的女子与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从前只是空有一副皮囊,现下既有贵气,又显得温和平静。

  覃容皓的脸色倒是始终无异,只说她身子先前有亏损,现下又总是忧心太过,胎像便不稳,是以人也显得十分难受,留下了几个药方叫她每日要喝的要又多了几碗。

  “那么多药啊……”她为难看了看柳微之,撇嘴,“好苦。”

  他笑着摸了摸女子的发丝:“都要当母亲了还说这些小孩子的话。”

  那场面便像是这世间平常一对初有孕的夫妻,让人看了心里头也是暖的,覃泉柔抿着唇,唇上也不禁沾染了许多笑意。

  她曾经爱慕柳微之,但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足以成为他的妻子,去当妾室也辱没了自己。她这一生最大的志向便是好好将这份医术承继下去,做一个医者本分,是以也不算纠结此事。

  但是得知柳微之双腿摔断再站不起来的时候,她只恨自己不在他身边,不能略尽绵力。再到后来知道他算是无奈答应了与皇太女的婚事,总是担心他过得不好。

  再是放下,也不想看到他此生不顺遂。

  但是现下看来,算是因祸得福了。

  柳微之送覃容皓和覃泉柔到东宫门前,一路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爷爷似乎脸色越来越差起来。

  等到了一处寂静廊下的时候,覃容皓停住了脚步眉头紧锁对柳微之道:“殿下这胎,恐怕是难以保住。”

  覃泉柔听得睁大了双眼,而柳微之虽也怔住,却在不久后垂下眼眸,不算是过分意外。

  “覃大夫,我只要她能好好活下来。”良久之后他这样坦诚道。

  “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他作揖道。

  “你怎么这样神情?”谢梓材见到他走进来的时候总有些不对劲,他却仍旧神色平淡,她现下身子绵软不愿下床。

  柳微之不说什么叫人将他扶上了床榻,而后他将人搂在了怀中,她也柔顺轻轻将手搭在他腰上。

  “覃大夫还说什么了吗?”

  “说你身子底虚空,将来产子的时候恐怕会艰难很多。”他只能往轻巧了说。

  “这不是还不到时候吗,你就担心成这样?”她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

  “产子一事危险万分,多有一分差错都是万丈深渊。”

  谢梓材觉得搂抱着自己的臂膀用了更多的力气,她从未觉得他这样紧张过,不过想起他母亲的事,便也能知道几分。

  她拍了拍他的背:“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可是天命所护。”她那样认真又想逗他笑,柳微之看了心中难受更多了些。

  调兵出京的事十分着急,付思远才偶然听到了各地叛乱的风声,不过一日,曾经将他踩在脚下欺侮的人就又跪在了他脚边。

  那掌事的内侍笑得谄媚,将他请入自己的房间好好梳整了一番后才勾着腰笑着送他出了门。

  那伏在地上的人无不抖若筛糠,本来以为这人得罪了何女史,这辈子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谁晓得皇太女转眼就成了他的大树。

  皇太女亲自提起了他曾经在外监军的功绩,此回平定内乱的事也亲自保举他前往,只要安然回来便一定还会如从前一般。

  比起他们这些在内宫里摆弄是非的人,他恐怕是十几年来第一个入外朝的内侍,且是有皇太女做依傍,往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

  而他们这些人当初将人这样凌虐,恐怕是难有好果子吃了。

  付思远登上马车的时候,那掌事的太监还跟随在后头谄媚笑,他良久站在马车前也不动作,笑得那人脸都僵了一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这马车有些高。”付思远看了看自己被磨秃的十指,本来还算秀气的手这几日全是粗糙疤痕了。

  那掌事太监脸色变了变,还是笑着蹲下了身子趴在那地上。

  付思远踩上他的时候,他脸色涨红却不敢动,付思远是有意磋磨他,脚下的身子明明不住发抖,他却偏偏要站在上面待了许久。

  而后他才踩上马车淡淡道:“公公这几日的照拂,我不敢忘,愿我归来的时候,公公仍旧安好。”

  那话说得瘆人,那掌事太监跪在地上颤抖了许久也没个反应,等到那马车彻底消失才连滚带爬地起了身。

  走到宫门廊前的时候,那马车缓缓停下,付思远缓缓掀起车帘便见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他走下马车跟着谢梓材缓缓走在这宫门里,从前糊涂的女子已经变得沉稳精明,付思远听她说了几句话神思恍惚,就那样看着她在前头走着,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你怎么了?”她回头的时候便见到他那副样子,心下有些疑惑。

  “奴婢失礼了。”他行礼道。

  “你就别跟我这样客气了,这回终究是我害了你。”她听说了付思远在宫中这些日子的事,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而闻言的付思远则是身形凝滞。

  他没想到谢梓材真的会特地来打探他的境况,心中也有几分暖意,却也觉得痛恨不已。

  他宁肯她不去打听,这辈子就不会知道他本是如此低贱狼狈的人。

  “此回山高路远,你好好保重。”她那样笑着,如同从前救下他的时候,那样温和从容,将他从深渊拉出。

  他看着她平坦的小腹笑问:“殿下的身孕如何?”

  只见面前的女子抚上了小腹抿着唇笑道:“总归还好。”

  他第一回听说柳微之的时候,是他将皇太女从池中救出,而后那人在传闻里便成了皇太女的倾心之人。

  付思远那时候从未见过柳微之,本也没有机会去见那样尊贵的人。直到他到了外朝,柳微之又恰巧从外头回来,他才第一回见到那人。

  的确是气质卓然,让人艳羡家世。

  而后再见,就是他坐在轮椅上,交代自己,无论如何,要将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

  “此事皇太女知道吗?”他那时候问。

  只见柳微之摇头:“纵然这不是皇太女的命令,想来大人也能明白,究竟怎样做才对她有益。”

  他明白,只是没想到从前对谢梓材避之不及的人,反倒成了愿意替她承担所有罪过的人。

  现下来看,他们二人过得很好,他松了口气,拜别又登上了马车,终于从这宫廷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