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只为生命里心动的遇见
作者:敖楚戈      更新:2022-06-08 02:20      字数:4847
  天津易手,北平之敌就陷入我百万大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北平,这座历史名城,七朝古都,有着几百万和平居民,一旦战火蔓延,势必将整个城市打烂。

  我党为保护这一历史名城,决定尽最大努力争取和平解放。同时,亦训令部队作好战斗准备。

  是战?是和?

  孟占山和他的冀西大队摩拳擦掌,枕戈待旦。

  傅作义在抗日战争中曾力主抗日,并与共产党有过友好来往。虽然他在内战中执行过蒋介石的“戡乱”政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蒋介石的统治越来越失去了信心。

  天津一战,解放军仅用了29个小时就全歼守军并活捉陈长捷,这一摧枯拉朽的胜利完全打掉了傅作义的幻想。

  慑于我军的强大战斗力,加上我党反复耐心的工作和各界人士的不断敦促,傅作义终于下定决心顺应民意。

  1月21日,双方达成了和平协议。1月22日起,驻扎在北平的20多万国军将士陆续出城接受改编。1月31日,我东野大军在老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开进北平。

  北平,这座千年古都,终于又回到人民的怀抱。

  平津战役后,东北野战军在华北地区展开了为期数月的休整。

  冀西大队奉命西进,于滹沱河一线驻防。

  1949年最初的那几个月里,孟占山所在的部队展开了大规模的新式整军运动,一边坚持训练一边进行思想教育,各项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展开。

  孟占山的处境非常微妙,他虽然暂时被免职,但并没有因此失去对冀西大队的指挥权。

  不知是刘司令在处理意见上装了马虎,还是沈团长向纵队提供了什么,总之,这件事不了了之。孟占山虽然背了个处分,还被免了职,但实际上还是冀西大队的最高领导。

  整军活动开始以后,孟占山就像三月里的鸭蛋——净咸(闲)了。

  由于尚处于免职期,他不便抛头露面,训练有三个团长抓,思想教育有陆政委抓,孟占山几乎无事可做。

  他习惯了战场上的厮杀,一旦无事可做,就有点像正月里的萝卜——空了心。

  此时此刻,他正斜倚在一片凸突的河滩上,嘴里叼着一根枯草,远眺这条婉蜒西去的滹沱河。

  正值枯水期,河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曾经奔涌的河水突然“定住”了,两岸的河床参差不齐,呈现土黄色,远处的旷野干燥而单调。

  孟占山坐在那里,目光空洞而茫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脸上宛若有一层乌云,双眉也紧皱得像打了一个结。

  陆政委打老远走了过来,孟占山的状态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老孟,你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咱们一时半会儿也开拔不了,老在这鬼地方呆着,筋骨都得软了。

  我说,你干脆出去活动活动,我特批。”陆政委陪着笑说。

  “说啥呢,代理大队长同志,你应该约束你的部下,不能让他们乱跑,那叫无组织无纪律……”

  陆政委给气乐了:“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可是为你好!……”

  孟占山咳嗽一声,显得意兴阑珊:“唉,大冷天的,还是呆着吧。”

  陆政委知道,王长庚的死对他打击甚大,这些日子以来,那个爱说爱笑的孟占山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将自己禁锢起来,不时苦思冥想的人。

  陆政委明白,必须让他出去走走了。

  “老孟,我看这样吧,要不你去一趟李家洼,咱们好不容易从东北杀回来,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吧?

  你代表咱大队去看看,看看陶司令和你的老干爹,还有修械所的同志,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也说不上啥。”陆政委热情地出着主意。

  孟占山一听就兴奋了,“可以吗?我的老伙计,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现在是代理大队长,我命令你去!你小子现在在这儿碍事,还不如去干点人事!”

  “是!代理大队长同志!”孟占山狠狠地敬了个军礼。

  他一溜烟窜回营房,在桌子上铺开一张军用地图,用直尺、铅笔标出一条红色的路线,“嗯,就按这条路线走,只有百八十里地!”

  “把警卫班带上,确保安全!”陆政委嘱咐道。

  “不用,咱现在无权带兵,单人独骑就行。”

  陆政委笑笑:“我说,这一路虽是解放区,可你回老部队,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孟占山感慨地望向陆政委:“唉,老伙计,还是你想得周到!也是,我把小王带上,再带几个口袋。老伙计,你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弟妹的没有?我保证带到。”

  “没有。”陆政委低头看了看地图,突然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标着临城,你什么意思?”

  “嗨,我说伙计,怎么也得弄点稀罕东西吧?那可不得去临城?”

  孟占山并没有把去临城的真实目的告诉陆政委,而是打了个马虎眼。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

  孟占山只带了小王,两人各骑一马,身着便装,还带了几只大口袋。

  从驻地里出来,孟占山的心情好极了,按照计划,再有一半天,他就能回到阔别已久的李家洼了。

  元月里是华北最冷的月份,气温通常都在零度以下。今年尤甚,气温已达零下二十多度。

  薄薄的晨雾里,一轮红日遥遥浮出。

  华北平原上的千沟万壑都光秃秃的,犹如赤身裸体的巨人,任由北风吹打。

  两人一路飞奔,归心似箭。

  他们穿过杳无人迹的荒野,穿过飘荡着炊烟的村镇,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们。

  人们都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有的还披着羊皮袄。路上的行人都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

  新年将至,人们都在走街串户,为大年忙活着。

  傍晚时分,当落日照在城墙上时,他们已经到达了临城。

  孟占山翻身下马,向城门处的哨兵出示了证件。

  附近很快有人认出了孟占山,立即激动地大喊:“这不是八路军的孟团长嘛?八路军的孟团长来咱们临城啦!”

  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老百姓,人们欢呼雀跃,争相目睹这位曾一气干掉1名大佐,2名中佐,2名少佐,还有200多名鬼子的传奇人物。

  孟占山哭笑不得,只得连连敬礼致意。

  他不知道,他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人们在茶余饭后之余提起孟占山,几乎都能说上两句:从大闹临城到营盘山大捷,从奇袭大王镇到怒打高平县城,人们耳熟能详……

  最后,在哨兵的协助下,两个人好不容易摆脱了人群,上马直奔城西。

  战火后的临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目之所及,依旧能看到斑斑残迹,但已是一片太平景象了。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到处都插着红旗,锣鼓喧天。城西的高升胡同外,一个诺大的年集正有举行,市场上人流如织,看起来十分热闹。

  孟占山滚鞍下马,把缰绳丢给小王,他压低帽沿,嘱咐两句就闪身走进人群。

  不远处正在唱大戏,戏台下聚集了一大群人。再往前是一溜卖吃喝的小贩,他们支着锅灶,吆喝声不断。再往前走是卖年货的摊位,春联、剪纸和烟花爆竹一应俱全,喧天的锣鼓声和人流的喧闹声组成一个热闹的世界。

  孟占山看也不看,他一路向西,一直来到高升胡同。

  不远处就是翠云楼,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华灯初上,四周一片热闹,那里却是死气沉沉……

  他大步走进胡同,站在院外,眺望远处堆得跟小山似的废墟。

  无可抑制地,他的脑海浮现出那场大火,浮现出站在火海里绝望无助的余波,浮现出刀光剑影,浮现出纵身一跃……

  他就那么愣愣地站着,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突然发疯似的拔腿就跑。他跑的是那样快,像刮起一道狂风。

  他跑过三条大街,二个转角,来到前门大街。

  前面就是白马寺,那里已是一片荒芜,断瓦残垣随处可见……

  血红的晚霞正在消退。

  眼前房倒屋塌,荒草遍地,四下里一片狼籍。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急切地寻找着。

  猛然间,他找到了,那两块蓬在一起的大石板,四周已然荒草丛生,深可及腰。

  他不再迟疑,蹲下身子奋力挖掘,很快就挖出了那块堵在外面的混凝土块,他把它奋力搬开。

  里面豁然开朗,那个三角形的洞穴仍在,里面不但干燥,而且还有当年铺就的枯草。

  他拨开杂草,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

  洞穴还是当年模样,足可容纳一人。

  里面铺着枯草,凝重的空气在穴里凝滞流动。

  只是里面再也没有余波的味道了,只有铺陈在底下的杂草尚能让他确认,那个美丽的女性曾经在这个狭窄的洞穴里呆过一天的事实。

  那是何等难忘的一天啊。

  他为她慷慨赴死,一同身陷绝境,那个时候,纵有千难万险,他也是快乐的。

  可是现在,他孤身一人,在这冰冷的世界里独自体会。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眼前一片泪云……

  他看着昏暗的洞壁,依稀若见一个俊俏的身影,在他身边哽咽着说:

  “大哥,对不起啊……你先后两次搭救于我,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我……可我却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大哥,能和你死在一起,我……我也很开心。”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灵魂,但眼前这些若隐若现又极为逼真的场景却一帧帧地再现,那样近的距离,那样熟悉的画面,足以使他在大白天也产生带有强烈真实感的幻觉。

  可是,他稍一眨眼,一切就都消失了。

  他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他再也无法抑制那铺天盖地的悲痛!

  今生今世,他明白,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他再也不可能有幸福,再也不可能有痴情,有的只是战争、硝烟和军人的责任。

  他要为千千万万人去赴汤蹈火,直至改天换地。

  可是,在这千千万万人当中,再也没有余波了。

  他所想要保护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女性,再也不在这个世上。

  他再也不能与她活着再见了。

  朦胧的世界中,他听到两个声音在呼唤:

  “余小姐,我准备好了!”

  “大哥,我也准备好了!”

  “待会儿我先冲出去,开枪引开敌人,你见机行事,伺机突围。”

  “不用,大哥,我和你一块上,我还有匕首,他们别想占太多便宜!”

  “今天,咱们就要在这儿一块儿上路了,害怕吗?”

  “不怕,大哥,能跟你死在一起,我开心着呢!”

  那如梦似幻的女声,如盈盈清泉般渗进他的身体。

  在那时空交错的瞬间,他泪如雨下……

  “妹子,我到今天才明白,我最快乐的时光,是你给的……

  妹子,我对不起你,我糊涂透顶!

  我为什么没有算到尹永贵会给你致命一击?我为什么不等到郭仲达回来再离开。

  我口口声声要保护你,却亲手把你推向死亡……”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一拳砸向身边的枯草,他痛不欲生地张大嘴巴,想要大喊,却喊不出声音!

  他的两只手疯狂地揪扯着胸口,棉衣上的钮扣“崩崩”地一颗颗飞掉。

  一股来自拳头上的巨痛刺激了他。他伸手去摸,似乎摸到了什么。

  他辨明方位,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天!他摸到一个小瓶子,圆圆的、鼓鼓的,表面异常冰冷!

  他触电般地抽回大手,那是一个小药瓶。对,一个写着外文字母的小药瓶。

  他抓紧,打开,将里面的药片倒出,倒在手上。

  药片有两片,在手上咕噜了两下就停住了。

  等等,瓶子上的标签像是有手写的字迹!

  余波!——

  刚看清这两个字,他的心就被刺痛了。

  像是有什么猛扎了他一下,他觉得胸口巨痛。

  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两个字,成百遍、上千遍地,本来就筋脉突兀的手此刻一用力青筋更加明显。

  猛地——

  他拿起那个“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女性曾经吃过的药片,白色的药片已经开始发霉,还浮着绿色的霉菌。

  配合着那份刻骨的思念,他静静地吃下这两片药。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吃下去会怎样。

  药片又苦又涩,还异常冰冷。

  可他不在乎。

  在这个世上,他只知道,那是和余波有关的最后的东西。

  他要把它含住,含化了……

  融进血液里,融进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