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瞄到了白纱帘帷后隐约的身形，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

  她连忙转过头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回王爷，这件事情下官已经有了初步的结论，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知王爷。”

  顾昭努力让自己忘记励王可能不着寸缕，距离自己不过数尺的事实，把注意力转到正事上。

  目光也垂下去，根本不往温泉方向看。

  励王言简意赅：“说。”

  顾昭本就不打算替元稚眉隐瞒，得到励王许可之后，故意做出稍有犹豫的样子，才放慢声音说道：“沈阁老受人指使，明知道百行歇业和范家庄园惨案与王爷你无关，却故意要盘问王爷。”

  “目的就是让激怒王爷，让你与陛下离心离德。”

  温泉方向没有人回答，顾昭却能听到微微波动的水声，说明此时励王的心情应该并不是那么平静。

  “指使沈阁老的人，不知道王爷您心里有没有猜测……”

  顾昭故意卖了个关子，白纱后传来嘶哑的男声：“你说。”

  沉默了片刻，顾昭小心翼翼地说：“请恕下官直言，下官从沈阁老处得到的消息，他是受到宫中某位娘娘的授意。”

  一声喟叹从白纱后传来。

  顾昭感到这声叹息中蕴含着悲伤，但又仿佛带着几分释然，还有某种顾昭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意味。

  “王爷心中应该猜到是谁了。”顾昭语气平静，“那么，也就应该想到这位娘娘的意图是什么。”

  “你就这么护着秦佑臻？”白纱后突然传出一声冷笑，这句话更是带着几分委屈，顾昭一时间竟然有一种被人撒娇的错觉。

  简直好像是在跟秦佑臻争风吃醋一样……

  顾昭把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按下。

  除非是失心疯了，才会觉得励王这种煞神会对她撒娇诉说委屈！

  顾昭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王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控鹤司官员，有什么能力护着皇帝？”

  “我只是害怕您一世英雄，却因为小人蛊惑，奸人逼迫，最后不得不走上自己原本不想走的路，留下毕生遗憾，在青史上永远背负本不该您背负的罪名。”

  顾昭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低沉，“我也害怕北安再次爆发战乱，生灵涂炭，无数好男儿死于内斗，却让东昊人抓住机会，铁蹄南下，苍生浩劫……”

  一时间，温泉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知了不住啼鸣。

  过了好久，励王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顾大人是想说，本王应该交出手中兵权，甘为鱼肉，躺在砧板上等待刀斧加身吗？”

  他的语气中隐藏着丝丝冷意。

  顾昭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绝对不能！”

  “为何？”励王飞快地反问。

  顾昭在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更是果断：“北安皇帝可以换人做，但是戍边大将，如今却唯有王爷才能胜任！”

  仿佛是被顾昭这番话取悦了，励王方才声音中的冷意退却，语气复归柔和：“顾大人对本王似乎很有信心。”

  “看来当初典大人提及顾大人对本王十分仰慕，确实不是虚言。”

  这句话中的调侃之意太过明显，顾昭也忍不住红了脸。

  她上次从励王府中落荒而逃，不就是因为励王堵着她要问她这句话是真是假吗？

  现在竟然又来，这一页是不是翻过不去了啊？

  顾昭忍住脸上发烫的感觉，趁着这个时候励王心情不错，说了这么长一串话的机会，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王爷，趁着如今陛下没有精力关注你的时候，带着求死军回北疆吧！”

  只要励王离开了上京城，秦佑臻就是再忌惮励王，也只能干瞪眼。

  而励王不给元稚眉撑腰，元稚眉没有大义名分，迟早要被秦佑臻给收拾了。

  没有元稚眉这个心存歹意的妖妃挑拨离间，秦佑臻和秦行烈之间的矛盾应该不会那么快爆发。

  事缓则圆。时间长了，也许能找到一个不需要打仗就能解决矛盾的办法。

  白纱在风中轻轻飘动，白纱之后，秦行烈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温泉中，精瘦却有力的身躯上扎满了银针。

  这样灼热的夏日，浸泡在热腾腾的温泉之中，他整个人都被泡得红彤彤的。

  如果仔细看去，还能看见极其细微的雾气从银针根部丝丝缕缕冒出来，飘散在空中。

  这种排毒方式原本十分难受，但是此刻的秦行烈却一脸满足的笑意。

  他一直担心揭露自己真实的身份之后，会吓到顾昭。

  因为害怕顾昭会抗拒他，远离他，所以他才会一次次逃避，现在看来，跟顾昭坦白的时机已经到了。

  顾昭可不知道秦行烈在想什么，她只是发现秦行烈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于是连忙开动脑筋，寻找原因。

  励王无妻无妾，上次听他说过一次王妃的事情，可是后来却根本没有见过有这样的女子出现，顾昭觉得那应该只是他杀东昊使团成员的一个借口而已。

  所以，上京城里唯一能够让他牵挂的，大概就只有元稚眉这个生母了。

  如果让励王把元稚眉带走——顾昭皱起了眉头，元稚眉肯定不会安生，说不定还要跟东昊人勾结，继续祸害北安！

  顾昭轻咳了一声：“王爷，说起来，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

  秦行烈心情正好，含笑回答：“请讲。”

  “下官听闻元妃娘娘手下，有一位擅长治疗各种奇毒的大师，不知道王爷能不能帮下官一个忙，给这位大师传个信，看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让下官登门拜访？”

  秦行烈有片刻愕然。

  他怎么不知道元稚眉手下还有这样的人才？

  不过，顾昭这个请求，是在给“元弗”找解毒的高人吧？难为她还始终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

  他心情越发好了起来：“我回去问问。”

  不管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顾昭对他的情意都足够宝贵。

  顾昭轻轻蹙了蹙眉，看来是她说得太婉转了，以至于励王没有把握住她想要表达的重点。

  顾昭习惯性地露出标准而亲和的笑容：“说起来，王爷您体内的毒是怎么回事？黄院判说情形不太乐观，他们没有办法根治。”

  “不知道元妃娘娘麾下的毒医大师有没有给王爷看过？可有什么地方需要下官帮忙的吗？”

  秦行烈跟顾昭在一起这么久，心心念念都是顾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对顾昭不知有多了解。

  哪怕是隔着白纱帘帷，只听她说话的语调，秦行烈就能想象出她此刻脸上那种官方的笑容弧度，更是明白这句看似平常的话，是顾昭有意而为之，想要给听话的人造成某种影响。

  “阿昭想说什么？”秦行烈心中一转，似乎抓到了一些痕迹。

  她是在暗示励王，太医说励王体内的毒存在时日已久，而元稚眉作为励王的亲生母亲，明明手下有那么厉害的毒医，却对儿子的毒视而不见。

  这样的母亲，不关心儿子的死活，只惦记争夺皇位，真的值得励王留恋吗？

  从顾昭的角度来看，励王和元稚眉之间本来就具有不同的立场，如果能够成功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让励王对元稚眉绝望，就能用最小的代价解决现在北安面对的内讧危机。

  秦行烈勾了勾嘴角，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聪明机智。

  但也正因此，如果他再不主动坦白身份，被顾昭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用力一震，银针从身上一根根飞了出去，嘴角再次吐出黑血，整个人向后倒在造型古奇的山石上，口中喃喃低呼：“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