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若离枝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2-05-14 11:55      字数:4471
  人未至,环佩叮咚。不过几步路,却让人觉得过了许久。

  “守约,自你入仕已逾一年,我去寻你,你几次避而不见,今日为何又来寻我?”门口有稍许逆光,一个女子在门口驻足,容颜虽看不清,却生出一种若梦似幻的美,正是叶念初。

  秦典表字守约,叶念初说的正是他。秦典面露尴尬之色,目光与叶念初一碰就移到别处,低头不语。

  叶念初见他不说话,轻轻叹口气,上前来对其他人盈盈一拜:“小女子叶念初见过各位大人。”

  众人才看清了眼前女子,她穿了件素色长裙,薄施粉黛,周围未佩戴一件首饰,却在裙上挂了一枚男子的玉佩。如整个人无一丝夸饰之气,自然温润、清新淡雅。可这种淡淡的味道偏生让人觉得惊艳!

  惊艳不是张扬外露,而是超出想象的美。

  唯一不惊讶的只有秦典,他说话时眼神飘忽,始终不敢正视叶念初,“叶姑娘,这位博古大人是我鸿胪寺的贵客,仰慕大唐已久。今日幸得有你在此,就请献上一曲如何?”

  鸿胪寺司职大唐外交,这位博古应该是外朝贵客。叶念初也不多说,轻轻颔首,自去栏杆旁的琴台坐了。

  她拨了拨弦,目光滟涟而过,众人竟都心头雀跃,她在看我!

  那一眼是开场白,素手清扬,朱唇轻启,唱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琴声低缓,声音轻柔,无一丝毫哀伤,却闻之令人动容。

  博古的汉话仅限于对话水平,对文绉绉的句子似懂非懂,可歌词中的心痛与决绝却能感受得到,不由得生出怜香惜玉的感觉。

  坐在他身边的忽左道:“看来秦典与这歌姬关系不浅,歌儿八成是唱给他听的。”

  博古狠狠咽了几口唾沫,才不管这些弯弯绕的事情,只想讨好这绝色女子,却苦于不知如何措辞,一刹那竟张口结舌。

  叶念初丝毫不理会主座上的所谓贵客,一曲唱罢也不施礼,径直走到秦典面前,解下玉佩放在桌上,“这是五年前你送我的,今日完璧归赵。”

  秦典强笑道:“你我的事改日再说,我大唐乃上邦,切莫在突厥贵使面前失了脸面。”

  “脸面?你初到长安时贫寒窘迫,终日闭门苦读。我见你辛苦,就劝你投卷于公卿门下,你却正色责我,说大丈夫堂堂正正,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否则日后有何脸面立于朝堂之上?”

  唐朝做官可以靠科举,也可以靠贵人推荐。考生经常把自己的诗书文章送给达官显贵,这叫做投卷。贵人如果觉得这考生有价值,就会推荐做官,这叫做荐举。所谓投卷,不过是卖身投靠;所谓荐举,不过是拉帮结派。投卷这种没有骨气的行为当然会被学子们鄙视,大多数人宁可凭实力应考,也不会攀附达官贵人。秦典也曾是骄傲的学子,如今做官后早就忘了当年种种,一门心思往上爬。

  博古和忽左是突厥人,不了解什么是投卷,可屋里伺候着的下人都是见多识广的,听到叶念初的话不禁暗叹红颜薄命。原本就听说叶姑娘本是好人家出身,连年战乱之后家道中落,才流落到这烟花之地。身在青楼,若长得丑些还能得一个平安,可这位叶姑娘偏偏人极美、琴艺极高、才情绝伦,于是招来了无数爱慕与嫉恨。只是这叶姑娘始终守身如玉,从不对人稍假颜色,是长安公子哥圈子里有名的清倌人。直到今天才知道叶姑娘一颗芳心竟然许给了秦典这种人!

  “我数次登门你都不肯相见,想必也是为了脸面。旁人若知道你当初是靠烟花女子养活,想必有碍你的前程。”说着说着,叶念初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我怎么会不知你的心思?也罢,再不登门寻你便是,得知你近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心里只是暗自高兴,别无他求。”

  叶念初神色淡然,说的似乎都是别人的故事,在座众既惊于她的艳色,又好奇她的心事,不由正襟危坐。只有博古大两眼直直的看着她,此刻心里只想着这女子是天地间灵秀所汇,定要带回去好好疼爱怜惜。

  秦典尴尬无比,忙端起一杯酒,插口笑道:“区区个人脸面怎比得上两国友好?如此良宵本应诗词唱合,痛饮美酒,来来来,这杯酒请你敬突厥贵使。”

  “我这等烟花女子,断就断了罢,只要你好,我怎样都可以。今日得知你来找我,你不知我有多欣喜。可你却是为了这个突厥人,拿我出来献媚!当年那个骄傲的读书人,当年那个寒窗苦读的年轻人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叶念初心里仿佛传来碎裂的声音,原来人是会变的,变得如同陌路,原来心也是会变的,变得满目疮痍。

  她伤心欲绝,却依然笑着问博古,“你想要我?”

  博古一楞,随即满脸兴奋:“是、是、是!”

  此刻风骤起,屋外突然来了一阵急雨,房檐石阶上一阵噼啪乱响。

  “做梦!”叶念初从头上摘下一支簪子,反手向自己喉间抹去。簪子末端锋锐无比,正是青楼女子的防身利器。

  这柔弱女子竟如此刚烈!在座众人全无防备,眼睁睁看着簪子在雪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殷红的痕迹!一条身影迅捷无伦的掠进屋里,一把抓住了叶念初的手腕。

  发动炽魂之力的方岩拥有远超常人的爆发力,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成问题。他抓住叶念初的手腕,轻轻取下那柄只伤己不伤人的簪子。

  叶念初身体一阵摇晃,缓缓倚在方岩身上,此刻她心丧欲死,心中毫无男女之防,只是喃喃道:“为什么救我?”

  “值得吗?”方岩轻轻扶着这个脆弱的女人,目光坚定温柔。

  “又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只是累了。”说罢眼中泪水滚滚而落,积郁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说起来叶念初比方岩还大上两岁,可这宽厚的肩膀、真挚的目光让她一阵温暖。叶念初把头埋在方岩怀里放声痛哭,肩头不住颤动,伤心至极。

  秦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左摇头叹息,连博古也生硬的开口道:“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也没逼你。”

  “累了就歇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他!”方岩远远看着秦典,一股怒火自胸中升起。

  “多谢,不必了。”叶念初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推开方岩。

  急雨来去匆匆,屋外落英缤纷,初生蓓蕾需经历一番风雨才能绽放。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有柔弱无助的时候,但她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一息尚存就不会依附他人。

  “花若离枝,风雨奈何?”叶念初从桌上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酒,仰面一口干了,掷杯于地,目视秦典,“从今往后,江湖深远,你我恩断义绝!”

  当年那个为男人忍辱负重的叶念初已死,此刻起她只属于自己!

  “好!”方岩放声大喊,只觉心头一阵畅快。这女子的坚强自尊让人钦佩,实在是不让须眉!

  “有贼人行刺,护卫何在!”回过神来的秦典指着方岩喝道。

  与他们一起进屋的三人齐齐向前踏上一步,戒备着方岩。这三人都是自塞外来长安千里护送的高手,每个都是万里挑一,而且临敌经验丰富,配合已久。

  从三人的举手抬足之间,方岩就知道碰上了棘手硬茬子。不过他毫无惧色,伸手指着面前几人,“突厥人我杀的多了,不差你们几个。”

  一触即发!

  敲门声轻轻响起,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几位贵人,浮生轩招呼不周,该死该死。”她虽语道万死,眸子里却是一股逼人的寒意。

  这妇人颧骨很高,鹰鼻薄唇,眼里精光四射。她随意走到了房屋中间,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站在动手双方的侧面,无论谁冒然出手必然会把空门露给她,

  旁边伺候着的几个下人闻言齐齐跪了下去,头都不敢抬,甚至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真是吓得不轻。

  那妇人柔声道:“先前便听说楼中来了友邦使者,不料还有叶姑娘的朋友,不知是来喝酒还是听曲?”

  秦典皱了皱眉,说道:“还未请教?”

  “贱名陆青儿。”妇人满脸堆笑:“浮生轩护卫不周,惊扰了客人,今夜所费之资自然我负责,还请顾客原谅一二。”

  “我们是来玩的,不是来原谅的。”忽左面无表情。

  陆青儿眼眸一转,看着叶念初咬牙道:“这该死的贱人,居然惊扰了客人,实在是大罪!”她转头喊道:“来人啊!将她给我拖下去打!”

  秦典闻言眉头一皱,落在了陆青儿眼中,于是又加了一句:“将这贱人给我活活打死!”

  秦典扫了一眼博古,见他面露怜香惜玉之色,便劝道:“不过是游戏而已,何苦坏了贵客兴致?不至于此,哈哈,不至于此。”

  “好叫贵客知晓,浮生轩虽小,却也有规矩。这贱人既然入了浮生轩的籍,便是我的人,如何处置还不劳贵客费心。”陆青儿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三言两语制止了一场打斗,还死死抓住了叶念初。

  “按大唐律令,入了教坊便是贱籍,叶姑娘确实是浮生轩的人。”秦典转头对两个突厥人解释道。

  秦典转过头,清了清喉咙,“如果我替叶姑娘赎身,此事是不是便由我处置?”

  “道理上虽如此,可是……”陆青儿微微沉吟,又道:“叶姑娘是长安花魁,浮生轩花在她身上的银子不知多少,这赎身之资可是不菲啊!”这妇人阅人无数,岂能看不出来秦典想卖突厥人一个人情,于是趁机喊价。

  “闲话少叙。依大唐律,有人出钱脱籍,你浮生轩就得应着,怎么?以为我拿不出几百两银子?”秦典的官腔不知不觉打了起来,不过是多花些银子,只要把两位突厥大人伺候好了,来日不愁飞黄腾达。

  几百两银子?陆青儿暗笑,长安鼎鼎大名的花魁应该是什么身价?若是身价低了,以后哪个王公大臣会来大把的扔银子?这白面书生看似精明,居然说出几百两这种可笑的数目来,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口气里不觉有了几分不屑:“贵客若是能拿出三万两银子,人就是你的!”

  三万两银子!

  贞观时百废待兴,银子极为值钱,几个铜板就够一家卖一个月的米,一两银子便是普通官吏一年的俸禄,万两银子可以买几十座宅子,供寻常之家吃用几十辈子,一万两银子就算在公侯之家也是个惊人的数目!

  喊出这个价钱就是狮子大开口,让对方知难而退。叶念初可是摇钱树,有她在就有源源不断的豪客上门,这人我压根就不想卖!陆青儿冷笑看着这几人,这世上根本没人会用三万两银子来买一个歌姬,便是长安花魁也不值。

  秦典目瞪口呆,三万两白银!以他的俸禄,几百两银子都要咬着牙才能拿得出来。三万两?要我去抢户部的银库吗?

  博古突然抽出佩刀,碰的一声砍在桌上,“我今天要领这小娘子走,谁敢拦!”

  贞观初年突厥人在大唐是极为嚣张的,原因很简单,实力!前几年颉利可汗提兵二十万进逼长安,大唐皇帝李世民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而且年年有岁赐。名义上是岁赐,其实就是保护费!

  颉利可汗知道大唐没有实力发动战争,但他也很清楚李世民是何等人物!这次派遣博古出使长安,就是要不断挑衅,试探大唐底线,看他敢不敢撕破脸开战!

  陆青儿刚要搭话,方岩突然打断问道,“你在浮生轩说话可算数?”

  “自然算数!”

  “那你听清楚了。人我带走,银子一文没有!”方岩一字一顿,说完也不管楞在当场的陆青儿,指着博古的鼻子道:“我叫方岩,出身定北边军,在于都军山打败过突利可汗,在定北城差一点杀了颉利可汗,你待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