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方岩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四周是平静的湖水，身体里充满了金色光芒。光芒缓缓游动，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透净，越来越轻，慢慢向天空飘起……当身边只剩无尽虚空之时，一束光出现在了尽头，一个无边无际的意志笼罩而来，说道：我一直在等你！

  ……方岩猛的睁开眼睛，是个梦。他躺在天池边的一个小树林里，透过冬日稀疏的树枝看见明月当头，后脑有点痛，显然自己是被人打晕了扔到这里的。转念间方岩又想起霫人被屠杀之事，只觉胸中一股恶气涌来，不由抽出刀在林子里一阵乱砍，直砍得枝条纷飞。

  “这等功夫也就能砍柴了，还敢冲韩世谔举刀？”一声轻笑就在耳边响起，正是那书生打扮的老太监王承恩。见他出言奚落，方岩也不搭话，抱了下拳转身就走。可他刚转过身，眼前还是这个老太监，又一转身还在身前！对方瞻之在前、忽之在后，宛如鬼魅一般！

  王承恩道：“拿刀砍我。”

  方岩仰头道：“我不是前辈对手，要杀要剐随便，但莫要戏耍于我！”

  “被我打晕也不敢还手，大唐府兵都是怂货吗？”王承恩笑了笑，原来是他把方岩带到了这里。

  听他言及大唐府兵，方岩话不多说，举刀便砍。不想王承恩竟不躲不闪，眼看就要中刀！方岩收手已经来不及，只以为他是来找死，心里大叫不好。不想这一刀在命中的瞬间又砍空了！

  方岩收刀不住居然把自己晃了个趔趄，王承恩在一旁面露嘲讽。方岩很清楚，这种错误要在战场上犯，自己再多几条命也都没了。

  王承恩笑道：“一刀砍空就等死？一刀即出，势如天河倒挂，绵绵不绝，对方躲得了一刀，躲得了千刀万刀？再来！”

  方岩当下凝神挥刀，慢慢的刀光蔓延开来，直若大雪漫天。他的刀法是战场上搏杀而来，每一刀都是要命的手段，可王承恩便如鬼魅一般，每每在绝不可能之间躲避开来，一边躲一边大声呵斥：“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用虚招下套？生死之间便是直来直去，哪有功夫寻思？想的越多，死的越快。”

  “眼睛是骗人的！人的反应是有极限的，追着砍你永远追不上！”

  “这刀算什么东西？预判吗？你不防守吗？不要命了？”

  “要说多少遍你才懂？眼睛都是骗人的！”

  ……

  方岩近来刀法进步神速，本有些沾沾自喜，直到如今面对真正的高手才知道天外有天。他把自己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但还是看不清、追不上、砍不中！这老太监完全超越了他对格斗技艺的想象，这简直不是人能做出来的动作！

  疯狂的出刀让方岩觉得肺里有火在烧，四肢已经麻木的不听使唤，可脑子却出奇的清醒。他慢慢的把全身心的投入冥想之中，努力将意识向外延伸，延伸到刀上，用刀引领着意识去触碰王承恩的身影。

  王承恩的速度越来越快，妖异飘忽的不似生灵。方岩继续咬牙猛攻，他知道老太监是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可偏不让你如愿，无论如何也要砍你一刀！

  就在这时，方岩突然浑身一震，一股澎湃的热力瞬间游走到四肢百骸，所经之处如同刀割，无与伦比的疼痛袭来，他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王承恩“咦”了一声，一把拉住方岩，运指如飞封住各大穴道，渡入一股柔和内力护住经络心脉，同时细细探查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方岩体内经脉已经混乱不堪，偏偏身体机能一切正常！而且这种经脉混乱不是外力所致，是由内而外自发的在崩解！

  王承恩作为武道顶尖高手，眼光见识自然不凡，此刻却双眉紧锁，大惑不解。这年轻人的经脉崩解已经延续了很长时间，今天不过是被诱发而已，按理说此中情况早该全身机能紊乱、瘫痪不起，可他偏偏行动如常，还能与自己动手过招，怪事。

  片刻后方岩苏醒了过来，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脚，似乎还充满力量，他低声问道：“前辈，我方才怎么了？”

  王承恩也不回话，只是仔细用内力体察着方岩情形，可是渡入其身体的内力真气就像走到了泥沼之中，几乎动弹不得。此刻方岩经络就像地震后的阡陌巷道，不是阻塞断裂就是挤压变形，内力完全无法在其中运行。

  王承恩双眉紧锁，问道：“你练过何种功法？”体内经络崩解人却生机勃勃，这完全不合常理啊！

  “晚辈从未练习过内家功法，也从未接触过道术。”方岩并未撒谎，在他看来那冥想之术完全算不得内家功法。

  “不是走火入魔所致，是你身体不堪负荷，提前引发了原本就潜在体内的怪病。”王承恩长叹一声：“你如今经脉崩解，修炼不了任何内家功法。可惜啊，否则以你的资质，将来在武道上的成就必然远超于我！”

  方岩却不以为意，笑道：“比起死了的兄弟我已然很幸运了。我只希望能在战场上多活几日，其它的不去强求。”

  王承恩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正该如此，倒是老夫小家子气了！”

  “前辈，你我今日头一次见面，为何来指点我？”

  “你看起来挺聪明，实则太笨！笨成你这样的聪明人还真是少见。”王承恩语气之中尽是戏谑，却很是开心。他一生陪伴了两代帝王，各种人物实在见得多了，对于人心也看得通透：有坚持的人大多不知变通，有手段的人大多缺乏毅力，方岩这小子不错，作人是有坚持还有知道变通。

  从霫族人被杀这件事来看，方岩能不顾安危，拼了命也要为死了的人讨个公道，这是见不得不平之事。王承恩是个太监，他这等刑余之人一生尝尽委屈，胸中尽是不平之气，方岩这种性情正好对了他的胃口。

  闻言后方岩整理衣冠躬身拜谢：“还请前辈指点。”

  “不过我还是要说你两句！”王承恩语气严肃了起来：“你有没有想过，萧皇后一个女流之辈，怎样才能让一帮骄兵悍将心服口服，她一个亡了国的皇后怎样才能让臣子尽忠？”

  这帮前隋老兵都是桀骜不驯之辈，萧皇后如何才能驾驭得了他们？方岩一愣！

  王承恩叹了口气：“道理有千万，其中一条非常重要，就是必须维护大隋皇家的尊严！大隋皇家有尊严，这帮臣子的忠义才有价值，若是皇后陛下自己都不拿大隋脸面当回事，这帮人的忠诚就是个笑话。这就是为什么韩世谔必须维护公主的尊严，皇后陛下放着母女间的裂痕不顾也要支持韩世谔！”

  方岩细细思索其中的道理，站在萧皇后立场上来看确实如此，可自己做错了吗？

  “你是当兵的，定然知道军人绝不能低头，就是皇后陛下的母女之情也不行！所以公主必须妥协，她要向大隋将士表明，她这个在大唐长大的公主还承认大隋！”老太监看了方岩一眼，冷哼一声：“事情本不必如此，母女二人都有能个体面的开始，可是因为你的莽撞，公主后来当着众将士的面恳求皇后，求她赦免你殿前失仪之罪。”

  方岩非常清楚杨黛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一个女人，一个本应被自己保护公主殿下，居然为了自己当众向别人低头了！方岩心里没来由的替杨黛委屈起来，沉默了良久后才艰难的说：“前辈，我、我想去见她。”

  “皇后本就让你醒了过去，走吧。”王承恩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

  两人没有去到哪座宫殿，而是绕来绕去到了个小院子里。

  这是个普通江南农家小院，屋里闪耀着昏黄的灯火，透着一股家常的亲切。方岩一时有些恍惚，突然感觉到了几分在定北串门的感觉。

  进门绕过屏风，一个荆钗布衣的妇人正在忙碌，居然是萧皇后。萧皇后此刻没有母仪天下的仪态，只是随意的点了点头，扭头向屋里叫道：“小雀儿，你先陪王伯伯和砺之说会话，饭马上好！”

  杨黛轻轻走了出来，还是当夜破庙里那一袭白衣。按说这身白衣早就该被沾染的满是血污才对，可就是纤尘不染。

  杨黛看都不看方岩，只对王承恩施礼道：“外面冷，王伯伯先喝几杯酒驱驱寒气，刚烫好的。”

  方岩见杨黛对自己爱搭不理，显然还在生自己的气。他自幼生在军营，完全不知如何应付女孩子，不由得手足无措，讷讷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皇后端着菜走了过来，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此时的萧皇后就是一个热情又端庄的妇人，很随意的招呼方岩：“自打北上塞外，一路上都没正经吃饭吧？吃吧，别客气。”

  这是一桌子家常菜，手艺也很平常，可方岩却吃惊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下了，皇后竟然会亲手为他做饭！他却不知萧皇后自幼寄人篱下、历尽孤苦，做饭这等寻常家务不在话下。

  方岩正襟危坐，等着萧皇后先动筷子。尊长先动筷，后辈才能开始吃饭，这是家里饭桌上的礼数。

  萧皇后反应了过来，笑着说：“这几日要大祭祀，我是要斋戒的，你们吃，不必管我。”

  方岩本就是不拘礼的，再加上最近这些日子确实没怎么正经吃饭，饿得狠了。开始吃相还算斯文，到最来直如风卷残云一般。杨黛是个有礼仪的，举止优雅，动作如行云流水，吃的丝毫不比方岩慢。

  见他们吃的香，萧皇后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言语间不觉有了几分暖意：“我自幼寄人篱下，最喜欢的就是大家凑在一起吃饭。”

  见萧皇后没什么架子，方岩不觉轻松了下来:“我们定北最大的官就是方将军，我从小跟着他长大，不瞒陛下，您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官。”

  “哦？昨日你面斥我非、拔刀拼命时可是一点都不怯啊。”萧皇后微笑道。

  霫族人的仇始终是方岩心里的一根刺，可他对萧皇后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他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一顿并肩狂吃后，杨黛终于冷着脸开了腔。

  萧皇后微笑看着方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换成我，仇无论如何也是要报的。砺之，这事能不能先不去说它？”

  方岩低头称是。

  萧皇后又道：“自从你受命去破庙接小雀儿，一直到今日，你有没有觉得出的事情太多、太巧了？”

  为何堂堂公主却只身北上，最后被他们几个小兵救得性命？为何大将军王君廓私离防区，来到定北？自己五十人偷入草原，突厥人却能半途邀击？这都是摆在眼前的疑问，自己身为带队领兵之人，不理军务，满脑子都是私仇！想到此处方岩不禁又羞又愧。

  “你久经苏定方翼护，未经过什么风浪，突然把你扔到这一场棋局里，自然是晕头转向。”看了看方岩神色，萧皇后正色道：“有些话说了便说了，无妨。只是你做事不可仅凭意气，快意恩仇虽痛快，说到底不过是个自了汉。男子汉需担得起责任，容得下不平，你可记住了？”

  萧皇后言语里满是殷殷劝勉之意，方岩心里感激，忙起身长揖：“陛下教诲，方岩谨记！”

  “殿下。”他转身面对杨黛，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让你费心了。”

  杨黛也不搭理他，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低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