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此消彼长
作者:夺鹿侯      更新:2022-05-10 09:22      字数:4139
  狮子湾的伤病营里,刘承宗长长舒了口气。

  黄胜宵终于能下床了。

  这个在战斗中非常勇猛的炮哨勇长,因为光腚作战,打赢了仗欢呼雀跃时很自在,打完仗便一病不起。

  就连到狮子湾,都是被人搁在骡子背上扶过来的。

  六哨军士分兵觅食,张天琳也回了西川河,狮子湾清静下来,只剩下辎重哨和伤兵,还有父亲兄长带过来的人。

  刘承宗干脆营部也不待了,每日就住在伤兵营里,反正他也是伤兵。

  伤病营里有的士兵受伤还没他重呢,只不过别人是伤在腹部、腿部,行动不便,没法参加军事行动。

  他呢,伤势充其量不过影响他吃饭拿筷子罢了。

  不过刘狮子也没闲着,刚闲下来,就把宋守真叫到了营部。

  “将军找我?”

  “宋兄请坐。”

  刘承宗看着满身书生气的宋守真,摇头笑了笑。

  想起去年,他们也是仇人啊,不过自从劫了王庄,就成了同一类人。

  而随着他势力做大,宋守真自然而然就留在了狮子营,甚至还做上了自己想做的工作。

  宋守真是乐户,但祖上有大臣,一直想担任些文人做的工作。

  现在机会来了。

  刘承宗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手不方便写字,你我合计合计,写几篇文章,给伤兵营开蒙用。”

  这话让宋守真感到疑惑,他问道“二爷,开蒙教材,钻天书院都有,找老爷要来不就行了?”

  他一直没怎么跟着狮子营,所以对刘承宗的称呼,是刘老爷那边的方式。

  刘承宗也不在乎这个,摆手道“钻天书院有教材我知道,那边开蒙用的是早年我跟父兄合编的兵书条例。”

  “之前钻天书院的学子是九思麾下合兵的农民军,他们学那个有用,可如今狮子营大部分都是边军。”

  “那上头的东西他们都知道,所以我得教他们点不知道的。”

  其实开蒙很容易,都是大人了,不识字但能听能说。

  父亲和杨先生那有钻天书院的底子,他脑子里也有几百年后一支部队边行军边上课,把军纪条令写在小画板上。

  但他的士兵不是农民也不是新兵,军纪条例都很清楚。

  “何况时间紧张,像这样休息的机会可能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还是写几篇以后也用得上的新东西。”

  刘承宗说完,宋守真点头称是。

  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宋守真这会是真闲,刘老爷、杨先生还有刘承祖,仨人忙着从九龙泉经南泥湾、狮子湾一路向东,勘探地势地形。

  这是刘承宗意思,他和父兄先生没带着李卑又聊了一次,最终定下的方案和他的设想差不多,两手准备。

  一面依然要在陕北搜集一切能避旱的地方,不求能完整补给军队,至少像杏子河那样,能做到自给自足、尚有富余。

  另一方面,也要做好面对官军四面围剿的心理准备。

  尽管大明在陕北山西就像一滩烂肉,但这块肉筋骨仍存,抽搐一下就能吓死人。

  其实说到底,还是就像杨耀刚刚投奔他时说的那番话,该打的时候果断出击,该跑的时候也别瞻前顾后。

  他们要在狮子湾里修渠整地,毕竟这是个大工程,不是狮子营今年就能办完的事。

  能开多少地就开多少地,开不出来的就留下,把大方面规划做好,哪怕将来留给跟他们相熟的首领做秘密营地,也不算坏事。

  这条河湾谷如果都开垦出来,能养活的人要比杏子河多得多。

  但刘二爷的父亲兄长都没打算带宋守真,尽管他认真,但没受过系统化的教育,说白了是书生,并非经世致用之才。

  就算带着他勘探地形,也不出个一二三。

  这会听见刘承宗叫他做文章,真是被命令下到达心坎上了,兴奋道“将军说吧,要小生做什么文章?”

  刘承宗寻思,我就是让你拿笔写,怎么还打算上自己做了呢?

  但他也不好打击宋守真的积极性,便道“目前打算是做四篇千字文。”

  “将军就放心吧,要写啥,骈文四六句,两两相对平仄修辞?”

  “用不着,写得通俗易懂,言之有物,你听题目。”

  刘承宗笑了一声,抬手做出四字,道“四篇,题目为何以饥民、何以饥军、何以安民、何以养兵,能做么?”

  宋守真傻了。

  他以为刘承宗是要写散文,合着是要写策论啊!

  宋守真觉得这事可能杨先生更靠谱一点。

  刘承宗看出他为难,抬手道“不急,我会和你说怎么写,这些东西不需要写多深……嗯?”

  俩人正说着,樊三郎走进院子道“大帅,任千户来了。”

  任权儿?

  刘承宗一愣,随后皱起眉头。

  任权儿前天下午才刚来过,说换了地方,他要来认认门,不过因为路远,待了半个时辰就赶紧跑回去了。

  这边离安塞所一百三四十里路,就算骑马路上也得换马。

  怎么前天刚来,今天又来了。

  该不会出事了吧?

  刘承宗让宋守真稍等,从大院走出去,刚走到门口,抬眼往西边一看。

  好家伙,任权儿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四个马弁、八匹马两头骡子。

  骡子上满满当当装了两筐东西。

  吓得刘承宗赶紧迎着走,等走近了问道“你这怎么回事,事发了?”

  “啊?”

  任权儿被问一愣,随后才傻呵呵笑了,翻身行个礼,这才道“这不前天过来见长官受伤了,我让人回所里给拿了点东西送过来。”

  说罢,任权儿才探身问道“长官我是不是来晚了?”

  “不晚。”

  刘承宗第一次感受这待遇,还有点不好意思呢,不过他眨眼就调整好心态,摆手笑道“伤口还没愈合呢。”

  “没愈合就好没愈合……”

  任权儿笑眯眯附和完,脸上神情一凝,顿了一下又笑道“那卑职该晚几日来,晚几日就愈合了,也是好事。”

  “哈哈哈!”

  他引得刘承宗大笑,便揽手带他朝营部走去,边走边道“你来的正好,我打算写几篇文章给伤兵讲,你来了就一起听听?”

  “啊!”任权儿连忙点头“卑职聆听长官教诲!”

  真的,要说满身封建欲孽味道的兵油子,年纪轻轻的任权儿是刘承宗见到的最显眼的一个。

  他这打小就在卫所耳濡目染,各种套话尊称似乎已成本能,都不需要过脑子。

  走到营部,两头骡子把背上东西一卸,樊三郎帮忙往下搬,边搬边瞪眼。

  各种大小盒子装的东西,任权儿让一一打开请刘长官过目。

  本身安塞千户对刘承宗这样,就够让樊三郎开眼的了,原来那永和关守将一箱金并非独一份。

  大小盒子打开,更是直接把樊三郎看傻,盒子里装的都是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尤其一偌大的老虎头骨,打开箱子直接把她吓一跳。

  “虎胫骨两根、酒炙虎骨药一坛、虎骨粉十八斤、稣炙虎骨十八斤,虎头骨一副、虎皮一张。”

  任权儿说起这些东西最为骄傲,眉飞色舞道“听猎户说,这畜生是口外跑进来的,搅得安塞几个村子不得安宁,让卑职为民除害了。”

  这是刘承宗第一次见老虎,这张虎皮和另一份记忆中的老虎颜色不同,底色淡黄斑纹很浅,还有不少白毛。

  刘承宗奇道“没看出来啊,你还有搏虎的本事呢?”

  “卑职哪儿有那本事,围山猎住,专门带来八位打石头的碗口炮,才保住这虎皮,可惜胫骨打坏了两根。”

  虎骨粉刘承宗倒是知道,杨先生之前说过,人骨头疼了可以服一点,骨粉合没药,但那服用也是论钱服。

  任权儿这可好,哐哐弄来十八斤。

  刘承宗觉得好兄弟是算着呢,正好每日不间断服用四年的量。

  这辈子有啥骨头疼不怕了。

  可任权儿的表演还没结束,接跟着又大小盒子一一打开“南洋的燕窝、两广的砂仁、海鞑子的鹿茸、辽东的人参、口外的驼蹄。”

  刘承宗傻了。

  狠狠缓了一会,才问道“你,这些玩意你怎么弄来的?”

  “这个是抄没走私商贾的,这个和这个,是扮匪吃了安塞富绅的,还有这……这个驼蹄是胥吏送的,但卑职所的人都不会做。”

  刘承宗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安塞所的人不会做,凭啥觉得狮子营的伙夫就会做了?”

  狮子营的火兵,最拿手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清炖马肉汤,再一个是驴肉火烧。

  要不是跟着宁夏兵一起投奔过来的有贺虎臣的伙兵,刘承宗一直以为他们吃的是正宗保定驴肉火烧。

  吃过贺虎臣伙兵做的,刘承宗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吃的,都是陕北名吃河南驴肉火烧。

  当然比起这帮伙兵带来正宗保定火烧相比,刘承宗更在意他们是保定人,将来有机会谒见崇祯皇帝,进了北直不迷路。

  “做着玩呗,长官尝尝。”

  这小子哐哐送来一大堆补品,刘承宗觉得这些东西是奔着让自己窜鼻血来的。

  怎么说吧,他心里其实还挺复杂。

  人都有本我、自我、超我,面对这种情况,他的超我在道德层面感到愧疚和羞耻,本我则因掌握权力沾沾自喜。

  而他的自我,他的自我在分析,这些虎骨与补品,能帮到狮子营多少个骨折、创伤的士兵。

  这些东西几乎在瞬息之间完成,刘承宗拍拍任权儿的肩膀,夸了他一句,随后对侍立营部院门口的护兵“虎皮给我留着,其他的搬去辎重哨伤病营,让医匠酌情取用。”

  说罢,他又转过脸对任权儿道“这就让我想起来了,前天你过来忘跟你说了,回头让人给我送点红染料过来。”

  任权儿一口应下。

  那几天雨下得厉害,红旗鬃毛掉色了,抽空再给它染上。

  等这些事办完,几个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和任千户一起坐在营部院里,听刘承宗给宋守真下达要求。

  “何以饥民、何以饥军、何以安民、何以养兵,这四个问题一环套一环,所以写的顺序也要如此。”

  他边说,宋守真边记,任权儿、樊三郎还有韩家兄弟、钟豹都在边上排排坐,五脸蒙圈。

  “饥民因何产生?生在朝廷没钱,钱花在藩王身上与官吏贪墨,为此横征暴敛,既不免税也不赈灾,故而百姓无力对抗旱灾,大量饥民出现。”

  “饥军因何产生?民生凋敝无力纳粮,朝廷财力不济挪用军费,以至军兵无饷亦短军粮,长此以往军力大退。”

  刘承宗说罢,看着宋守真道“要让军民知道,是谁害得他们,是皇帝无情、朝廷无道、藩王无能、士绅无当。”

  宋守真这辈子都没写过这样的东西,表情极为严肃地把刘承宗说出的要点统统记下。

  这对他很困难,因为他正极力遏制自己走神畅想的想法。

  他感受到道的力量,同时也因此如释重负。

  他们这些人的出现,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而非他们天生反骨。

  至少对宋守真来说,尽管他的文章还未写成,却已因此而放下内心对天下的愧疚感。

  而对樊三郎、韩家兄弟来说,他们是这场军民灾难的亲历者,对这一切感同身受,事情发展的脉络却从未如此清晰。

  任权儿对这些东西完全免疫。

  旱灾、贪墨、藩王,都跟他没关系。

  刘长官是第一个把他当人看待的人,知道他累了要休息、有伤口会疼、得病了要治。

  活了十多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个人,环顾这个世界,世上只有一个人把他当人看。

  那这人是官是贼,是说话、是唱歌、是骂街还重要吗?

  不重要。

  任权儿站起来道“刘长官说得对!”

  刘承宗还以为他是感同身受,一脸严肃地拍拍他的肩膀重重点头。

  他说“看,这就是力量!让人感同身受的力量!”

  宋守真深以为然。

  等他记录完毕,刘承宗接着道“养兵的问题我还没想好,但大致思路也是沿着这个走,不过何为安民很重要,这是解释,对军兵的解释。”

  “不如如何安民,谁都知道如何安民,我们要说的是为何要安民,不单单是要让更多人活下去,更为对抗我们的敌人。”

  “要让所有人明白,朝廷无力解决问题,流民会越来越多、脱伍官军会越来越多,气数将尽的达官贵人与朝廷鹰犬势必扼杀。”

  “随此战长久延续,此消彼长,我辈必将战无不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