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三百开原战兵在京师五军营引领下，由左安门进入京城。

  左安门附近一些受伤未及逃走的阉人，盘腿坐在护城河前，朝刘招孙等人怒目而视。

  三日前，京师九门发生了几场激烈械斗，三千阉人和兵马司士兵互殴，打的头破血流，场面堪称惨烈。

  直到四月二十五日，这些阉人的求职热情，终于感动了司礼监和兵部。他们派出京营增援兵马司，多方联动，拳打脚踢，才把这群狂热的求职者赶出了京城。

  刘招孙望着眼前匍匐在地的阉人，心中很不是滋味。

  康应乾倒是一脸轻松，还不时给参将大人恶补一些国朝典故。

  “刘参将可知，我朝与元、宋不同，严禁私自阉割。除成祖靖难，以阉人为军，阉了些人。仁宗、宣宗等朝，都是三令五申，不许百姓自宫，若私自阉割，一有发现，轻则杖击，重则充军。”（见注释1）

  “本官想起一事，说出来博刘参将一笑。正统元年，天津卫有个和尚自宫，混入司礼监做事，英宗皇帝知道此事后，将其赶出宫，还撤销这和尚免除徭役之权，把他发配到辽东，或许就在咱们开原，哈哈哈。”

  刘招孙见康应乾笑的如此开心，觉得此人颇有意思，放着好好的文官不做，非要到辽东和自己混，这种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精神，非常人能及。

  “既如此，那为何不能禁止？刚才听个五军营把总说，今年闹着进宫服侍皇上的，将近万人，明年还会增加。”

  康应乾捋了捋胡须，笑着说：

  “这你就不知了，除京师紫禁城，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共有多少藩王宗室，勋贵外戚？这些老爷们都是要有宦官服侍的。有所求就有所卖，本官还听闻，闽、粤两省偏远之地，豪强地主都喜阉割佃户，坏的很。凡此种种，我朝百姓自阉，也就屡禁不止了。”

  “总之，刘参将，你要记住，咱大明是不缺阉人的，本官劝你，也可豢养些宦官，这北直隶阉人物美价廉，跟在身边，最是忠心，有时候。”

  康应乾说到这里，回头瞟向金虞姬，低声淫笑：

  “有时候，比你那朝鲜美人还要受用。”

  刘招孙无语。

  众人进入瓮城，刘招孙下令战兵就地休整。

  远远望见司礼监、御马监和兵部一众官员过来迎接。康应乾担心这武夫不知京师规矩，连忙指着对面众人低声给刘招孙讲解。

  两边很快走近，刘招孙按照康应乾指点，对各位上官一一行礼。

  他发现上次前往开原验功的官员也在这群人中，相比其他人，他们对刘招孙、康应乾态度颇为客气。

  其他宦官和文官也对刘参将一番嘘寒问暖，听闻他浮海而来，兵部一个官员问他有没有晕船。

  刘招孙此时只是区区参将，且远在辽东，搁在往日，这样的小角色根本不入京官们的法眼。

  不过最近两月，他在辽东连续数次大捷，大涨明军士气，还斩杀了奴酋阿敏。此次率兵京师献俘，必得圣上恩宠。大家已经听说，这武夫还找了楚党（熊廷弼）当自己靠山，自然须对他高看一眼，不敢怠慢。

  御马监和兵部的人很快调来了粮食和帐篷，刘招孙连忙让王二虎、邓长雄组织兵士在瓮城扎营，又令裴大虎带人看管好俘虏、首级。明日便要献俘，可不能出什么差池。

  大明京师从不缺看热闹的人，听闻来了支打败建奴的辽东精兵，今日押送俘虏和首级要献俘阙下，京师百姓震动。

  左安门周围早已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京师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向这边，像是后金死兵正在攻城，连菜市口斩首溃兵都没人去看了，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如临大敌，所有人都被安排守在瓮城门口，人手不够不得不又向京营救援，让他们抽调人手过来疏散人群。

  刘招孙坐在马扎上，抬头望着四方天井的瓮城上空，颇有些坐井观天的感觉。

  这是刘招孙第一次来到京师，来到这个神秘威严的帝国权力中心。

  虽有穿越者知识加持，然而平心而论，他对辽东、对大明的认知，还不够全面，甚至不乏偏见，正如此时此刻坐井观天。

  一身戎装的金虞姬静静站在官人身旁护卫，她和其他战兵一样，都是第一次来京师。

  不过她倒没像别人那样，对着巍峨的城墙望楼发呆，脸上露出敬畏之色。

  在金虞姬看来，大明京师的布局规制，与汉城基本类似，都是中轴贯穿，分为南北两段。

  当然，这里要比汉城大很多。

  康应乾忙着和京官行礼回礼，刘招孙因是武将，一些文官之间的礼节也免了。

  康应乾像不倒翁一样不停鞠躬拱手。

  趁着康应乾交际的空闲，刘招孙连忙凑到魏忠贤面前，了解些京师情况。

  “明日在哪里献俘？”

  “午门，刑部尚书大人黄克缵亲自前来，六部也会有官员来。”

  “皇上呢？”

  魏忠贤回头望了眼午门城楼，听到刘招孙问皇上，这位打行出身的凶悍太监，眼神忽然变得忧伤：

  “说不准，圣上近日脚痛厉害，入夜便头晕目眩，太医院说是寒症，开了药不见好。”

  说到这里，魏忠贤飞快望了四周一眼，两人十几步外，康大人正扯着卢受衣袖，哈哈大笑，卢受几次想要扭头朝这边看，都被康应乾拉了回去。

  “你说皇上他·····”

  刘招孙记得万历四十八年神宗才驾崩，难道说因为自己穿越，改变了历史，还要改变朱翊钧的寿命？

  按理说魏公公现在被卢大太监压着，应该期盼皇上驾崩，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卢受下台后，他也有机会上位，然而魏公公提到皇上病重便满脸愁苦。

  刘招孙不由对这位大哥有了新的认识，看来公公对万历还是有感情的。

  魏忠贤凑到刘招孙耳边道：

  “咱家估摸着，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贤弟，听我一句劝，和熊廷弼撇清关系，新皇登基之日，便是他的死期，没人保得了的。”

  刘招孙还想问谁在背后指使弹劾经略大人，这时，瓮城甬道那边，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京营的人全部跪下迎候，魏忠贤止住话头，急急向刘招孙叮嘱了几句，便朝卢受那边去了，刘招孙转身连忙朝甬道那边迎娶，他知道必是内阁重臣来了。

  周围开原战兵立即战好队列，康应乾和几位京官也朝那边走去。

  一位身形佝偻、行动迟缓的高级文官，在一群文武官员的簇拥下，穿过左安门瓮城甬道，缓缓朝刘招孙这边走来，刘招孙一眼望见熊廷弼跟在那文官身旁，身材高大的熊蛮子在一群文官中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

  走在最前面那个慢悠悠的驼背文官，官服前胸镶嵌着一块飞禽补子。

  因为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是一品仙鹤还是二品锦鸡。

  此时周围一众四、五品的京官齐齐跪下一片，正四品的康应乾也跪了下来，还扯了扯刘招孙衣袖，刘招孙不敢怠慢，连忙也跟着跪倒在地。

  “这便是方首辅，此次熊大人经略辽东，便是方大人举荐的！和此人结交好了，以后辽饷就够你用了！”

  康应乾一面抬头笑吟吟望向对面走来文官，一边向刘招孙暗授机宜，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老态龙钟的方首辅缓缓走到刘招孙面前。

  方首辅挥手推开两个搀扶自己的下属，也不看前面跪倒一地的文官，径直上前就要扶起刘招孙。

  “末将开原参将刘招孙，拜见首辅大人！”

  刘招孙望着他蹒跚身影，正担心方老爷子会不会摔倒，方从哲已是兔起鹘落，猛地上前抓住刘招孙手臂，将他扶起。

  “快快请起！果然一员猛将！”

  方从哲中风歪斜的嘴巴微微抖动，上下打量刘招孙一眼，哈哈笑道：

  “啧啧啧，这几日看兵部发回塘报，还以为是张飞樊哙一般的武将，没想到如此俊秀，想那潘安嵇康在世，亦不过如此啊！”

  和各位上官接触下来，刘招孙对这类说辞早已麻木，不过今天这话是从堂堂大明首辅口中说出，还是让他受宠若惊。

  刘招孙又要跪下，被方从哲拉住，他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大声道：

  “首辅大人过誉，末将岂敢自比嵇中散，只以嵇延祖（嵇绍）为楷模，努力杀贼，报效国家耳！”

  周围文官听到这话，纷纷朝刘招孙望来，方从哲身后几名国子监的贡生更是露出诧异之色。

  在场众人，只有熊廷弼、康应乾微微点头。

  这也难怪，没人会相信，一个把总出身的武夫，还知魏晋风度，知竹林七贤，还要效法嵇康之子嵇绍，以血肉之躯为君主挡箭。

  方从哲胡须抽动，望向刘招孙的眼神稍稍又有了些变化，他回头望熊廷弼一眼，转身笑道：

  “哈哈，本官早听熊大人说，说刘参将你年纪轻轻便文韬武略，儒释贯通，颇有古君子之风，不是寻常武夫所比，果然，果然。”

  刘招孙还要谦虚几句，方老爷子一把抓住他手臂，压低声音，作心腹状道：

  “刘参将，原本想让你部多休整两日，你进城也看到了，那些乱民还在闹事，兵马司锦衣卫忙碌，不得闲，耽误不得，明日便让你部到午门宣捷，圣上会在午门城楼观礼。”

  方从哲说罢，抬头微微笑着望向刘招孙。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寒暄，眼前这位年轻参将便给方从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方从哲虽秉承程朱理学道义，然平日也喜竹林之游。

  尤其在遇上万历这样的“勤勉明君”，这些年他卷入东林楚党浙党纷争，早已身心俱疲，颇向往魏晋风度，幻想摆脱这泥潭困境。

  所以聊到魏晋风度，一下子便觉得和这武人拉近了距离。

  实际上，在神宗怠政、经济繁荣的晚明时代，文人们的追求已不再只是积极入世，有人沉迷于天主教，有人潜心研究西方科学····

  当然，像康应乾那样汲汲于权力，甘愿充当毒士的文官，绝对算是大明官场上的异类，不过这和康大人的早年经历有关。

  二十八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左安门旁边的瓮城中，明军号鼓响彻城头。

  三百开原战兵在千总邓长雄、王二虎的指挥下，像平常一样开始列队训练。

  三百战兵披甲持枪，军容严整。所有动作整齐划一，感觉所有动作像是一个人完成的。

  这便是刘招孙严酷治军的成果，单是从气势上，开原兵就比很多大明军队强。

  京营士兵被瓮城喊杀声惊醒，站在城墙上呆呆观望，军官对着开原军指指点点。

  方从哲年老体衰，不能早起，卢受今天早早赶来。

  卢受现在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统领东厂，明眼人都知道，此人不是皇上心腹。

  卢受资质浅薄，没有党羽，后来被魏忠贤取代，也在情理之中。

  上次御史弹劾杨镐，他未能及时反应，万历对他更不信任。

  昨日刘招孙入城，卢受未能和方从哲一起，便能说明问题。

  此刻卢大太监站在城楼上，望着刘招孙麾下人马，感觉这支军队气势不在京营边军之下，战力也不逊于浙兵土司兵。

  新皇登基，卢受这掌印太监便做到头了。刘招孙这次进京，他有心结交这位少年英雄，若将来失势，被发配到辽东监军，也好有个安稳去处。

  注：

  （1）《明史》，卷307，列传第195，佞幸；也参见《太宗实录》，卷31，永乐二年九月